一只狐狸

作者:二百

永安殿失火,玄柳匆忙叫着东海水君前去灭火,但不知为何,那火遇水烧得反而更烈。这火势难免让众仙神手足无措。

而弑神台前,询春披着大氅扶着玉柱挪步而来,一边咳一边道:“兄长,都安排妥当了。”

“嗯。”观御低低应声,随后抱着涟绛起身。

询春不忍心看,接过侍女手里的大氅盖到涟绛身上,叹声道:“今后当是再无人会伤他害他。”

观御没接话,沉默着抱紧怀中早已意识全无的人。

见状,询春摇摇头,踩进血泊中将鸟笼提起,“这小凤凰也是个命苦的,我还是将他送回瑶山长老那儿吧,养个百年千年的,兴许就又活蹦乱跳了。”

观御颔首,随后盯着涟绛看了一会儿,声音干涩沙哑地问:“我娘的尸身......”

“放心,”询春掩唇轻咳几声,接着道,“我亲自看着烧的,并且还往火里添了灼日粉,这火没个三天三夜是扑不灭的。”

观御闻言睨向他,似是有话要说,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询春看不穿他的心思,问他时他却说没事,便挑挑眉移开了话题,“人间那边我与缥缈山山神商量好了,你们过去后直接在山上住下便是。缥缈山集孕天地灵气,最适宜静养修炼,对小公子来说再合适不过。”

“多谢。”

观御朝他道谢,末了又听询春问:“不过你为何要装忘记涟绛?这若是换作我,兴许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观御沉默许久,直到两人经玉虚湖,走下长阶,踏入缥缈山山界中,询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放轻声音说:“我若不如此,只怕玄柳会气急败坏,命诸神剖他神骨。”

询春脚步微顿,心中难免生出几分郁闷,“这确也是父王会做出来的事,到时你若是想护着涟绛,便是与众神为敌,难免又叫有心之人有机可乘,发动战乱。

这些年来三界动荡不休,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清静日子,百姓刚刚从战乱里解脱,如今安居乐业,最好还是别多生事端。”

观御颔首,随后全然不顾询春尚还在场,低头便抵上涟绛额头。

“我不想他背负骂名,”观御说,“玄柳欺他、伤他,他恨玄柳,想杀玄柳,我都会帮他,但动手的人绝不能是他。”

询春瞪大眼,但转念一想,这五百多年来玄柳因为素姻的事一直对观御怀恨在心,总觉得是因为他,素姻才会暴露九尾狐之身,所以一直对他冷眼以待,半点父子温情都不曾有过。

玄柳冷落他、嘲讽他、利用他,如今又算计涟绛,折磨涟绛,再加上先前抛弃素姻,逼她跳下弑神台,又将她赶尽杀绝,把她的魂魄困在灯里,让她受尽折磨,孤独五百多年,观御能忍他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儿,询春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而后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杀春似旧。”观御望着涟绛,目光未从他身上离开过,如是说。

询春愣了愣,满头雾水,“可是他来无影去无踪,要怎么杀他?”

观御头也没抬地说:“找绝禅。”

“绝禅,”询春似懂非懂地点头,“他那儿确实有很多法器,兴许他真有法子。”

观御虽未回答,但心里自有谋算。

询春心下了然,想了想没再多问,犹豫片刻后终还是道:“兄长,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询春看着观御,一句话在嘴边滚了又滚,终是难以跑出唇齿。

他的犹豫其实已经表明一切。

观御默不作声。于他而言玄柳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对询春,以及其他几位兄弟而言,玄柳无疑是心怀大爱的父亲和帝王。

“父王如今修为尽散,或许不出几日便要易位,”询春低着头,自知是玄柳对不起他们二人,“再者,如今小公子神骨被抽,已是凡人,父王断不会再为难他、伤害他。兄长......”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但观御已然明白。

半晌,观御起身烧水,经过他身边时,沉声说:“他不伤涟绛,我便不伤他。”

询春面不改色,“多谢兄长。”

询春没在缥缈山多逗留,这日傍晚等灼华来看过涟绛伤势后,下山帮忙买了些吃食衣裳便告辞离去。

灼华一边叹气一边用细线将涟绛背上的伤口缝起来。看着涟绛背上丑陋无比的伤口,他不免觉得可惜。而观御未留意他的神情,一心只放在涟绛身上。

纵是喂过消疼水,缝合期间涟绛依旧疼醒过两回。

他醒时并不清醒,挣扎着险些将上面缝好的那几针挣开。

观御既心疼又无奈,抱着他不让他乱动,边哄边揉他的头发,手颤到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自己。

“这伤以后肯定要留疤,还有......”灼华净手,支吾许久不知后半句话该不该写与观御看。

观御拧干帕子帮涟绛擦干净颈上的血污,将膏药抹到他的伤口上。每见涟绛皱一次眉,手上动作便更轻几分。

或许是怕吵到涟绛,他声音放得格外低,“还有什么?”

灼华看看他,又看看涟绛,心想涟绛大抵是不愿意让他知道,不然不会用刻意遮掩尾骨处的伤疤。

思及此,他胡乱找了句话搪塞过去,之后又叮嘱几句,说伤好前尽量不要碰水,要注意忌口,药也要按时按量地吃。

观御一一记下。

灼华斟酌片刻,而后写道:“小公子醒后若是伤口疼,殿下不妨取点血喂他。但每次量不能多,不然容易成瘾,对小公子百害而无一利。”

观御点头应下,送灼华离开后整夜守在涟绛身边。

涟绛浑身都疼,昏昏沉沉一直睡不安稳。

观御见了,摸摸他的额头,将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睡,轻声哼唱幼时临娘哄他睡觉时唱的歌谣。

或许这歌谣将涟绛带回了小时候,他的眼皮抖了抖,眼角下有些潮湿,嘤咛着模模糊糊地喊了几句“娘”。

观御握住他的手,抱着他轻轻地晃。须臾,听见他嚅嗫着喊了声“哥哥”,之后再无动静。

后半夜涟绛烧得厉害,糊涂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一会儿说想吃鱼,一会儿说昨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一会儿说练剑练得手好酸,撒娇要观御帮他揉揉。

观御应着他,捉了他的手轻揉他的手腕,心口疼得厉害。

“我不跟你好了。”涟绛忽然说。

观御揉着他手腕的手一顿,微垂下眼“嗯”了一声。

涟绛没什么力气地抽出手。

观御由着他,听见他小声地哼哼着说:“我好疼。”

观御刹那间心如刀绞,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涟绛便凑上去将脸贴到了他脸上,柔软发烫的肌肤蹭着他,唇齿间含着的热气尽数扑咬在他的耳边,鼻息也是滚烫的。

他浑身一震,因为涟绛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哄哄我,我就不疼了。”

“崽崽,”他轻声叹息,伸手将涟绛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喊他儿时用的名字,“小晏,晏晏。”

湿热的气息扑在耳朵上,丝丝痒意让涟绛直往他怀里钻。

他吻在涟绛眼尾处,而后偏头轻轻吹了吹他颈上的伤口,“小晏,你要快些好起来。”

涟绛嗯声,不知是听没听清,埋首在他颈间拱了拱,呢喃道:“哄好了。”

与此同时,只听喀嚓一声,寒潭上厚重的冰层被破开。

止戈扛着破日于寒潭现身。

他被涟绛封印记忆丢在蛮荒之地数十年,如今涟绛法力全失,他终于得以恢复记忆逃出蛮荒。

寒潭无风无浪,刚被震碎的水面转瞬间又固结成冰,将潭下两人的踪迹遮掩。

止戈赤裸着上身,白皙消瘦的身体上满是鞭痕,而身下的长裤破破烂烂,缝着好几个补丁,显是刚从折磨里脱身。

他抬着下巴望向面前被碗口粗的铁链锁住的人,没好气道:“你娘没了。”

“我娘早就没了。”楼弃舞闭着眼,连看都不愿意看他。

他也不恼,嬉笑道:“我是说你娘的尸身没了,魂魄也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楼弃舞蓦地睁开眼,直勾勾盯住他。

他用破日戟尖敲了敲铁链,玩儿似的说:“永安殿失火,你娘便被烧成灰了。”

楼弃舞脸色沉冷下去,“谁放的火?”

止戈轻唔一声,摸摸下巴道:“你知道我父王是想用涟绛的神骨来让你娘回来的吧,既然如此,那不想你娘回来的肯定只有......”

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紧跟着感慨道:“我还真是没想到,我那大哥竟然那么愚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连自己的娘都下得去手。”

楼弃舞额上挣起青筋,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观御,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你如今被关在这儿,”止戈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连出都出不去,又能拿他怎么样?”

楼弃舞知他是有备而来,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你用傀儡术复活了凤凰。”

闻言,楼弃舞抬头望向他,心下了然,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春似旧毁了三界么?”

止戈冷哼一声,道:“三界与我何干,我只要观御和涟绛死。”

楼弃舞但笑不语,而止戈用破日除了他身上的铁链,趾高气昂地说:“我救了你,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楼弃舞伸腰慢慢舒展筋骨,朝着止戈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眼神渐渐变得幽深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