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

作者:二百

酒过三巡,涟绛已然醉得不轻,斜斜靠在观御怀中一个劲儿地哼唧。

云沉他们也喝得烂醉如泥,一个两个横七竖八地倒在屋子里咂着嘴呼呼大睡。他们劝酒实在是太热情了些,便是连询春也抵不住浅喝了几小口,最后步子发虚地告辞离开。

屋子里酒水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久久不散,于是涟绛皱着眉说不想待在这里。

“想去哪儿?”观御问。

涟绛抬手指指屋顶,随后跑出屋手脚并用地往房子上爬。

但他又不是壁虎,爬了好半天脚都还踩在地上。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闷闷不乐地蹲下身,抱着膝盖面对着门窗一句话也不说。

观御在旁边看着,难免失笑,而后上前将他扶起来,问他是不是想看星星。

他频频点头,紧紧抱着观御胳膊不放,“我们还没一起看过星星。”

观御抱着他飞身踩到云上,“现在看到了。”

头顶的星辰触手可及,而远处无数光点汇聚成海,风一吹便涌起层层叠叠的星浪,如萤火虫般扑面而来。

涟绛抬头呆呆看着,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碎芒,仿佛有人将星星揉碎撒到他的眼里。

他低呼出声,朝着面前飘荡的星河伸手。

或是银白,或是金黄的光点穿过他的掌心,变成粉末随着风飘散。

他缓缓眨眼,看着光点消散后蓦地回身扑进观御怀里。

观御稳稳当当地接住他,察觉出他情绪不高,便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往观御怀里拱拱,嘟囔着问能不能别走。

观御沉默了一阵,低头吻吻他的眼睛,说:“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回来。”

“你骗人,”他醉醺醺地勾住观御脖子,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左看右看,“你总骗我,但是我都原谅你了。”

观御虚揽着他怕他摔了,闻言手稍微颤了一颤。

涟绛又说:“其实我也骗你了。”

观御抱着他坐下,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涟绛倏然抬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我骗了你好多事,你都不知道。”

观御见他眼眶微红,不由得叹气,继而屈指轻碰他的眼尾,“说说看, 骗我什么了。”

“我......”涟绛欲言又止,垂头丧气地靠进观御怀里,闷声说,“我不能说。你要是知道,肯定会哭鼻子。”

“不会。”观御捏捏他的袖子,抓住从里面掉出来的小纸人。

他没察觉,“我想和春似旧同......”

“涟绛,”观御的声音忽然冷下去,“别胡说。”

涟绛眨眼,即使醉着也知道观御不开心了,于是识趣地闭嘴,探手往腰间摸了摸,像在找什么东西,纳闷道:“我的灵玉呢?”

观御将玉石递给他,“先前你换衣裳时把它搁在桌上忘了拿。”

“哦,”涟绛没有接下玉石,反而让观御把它收好,道,“这石头是我修为所化,你带着它,兴许有用处。”

观御握着玉石,掌心也被浸得发凉——若他回来的晚些,涟绛真的会与春似旧同归于尽。

“哥哥,”涟绛见他发怔,凑过去咬他的脸,即使醉了心里也还惦记着他先前说的话,“你不是说你娘亲给我留了东西么?”

观御回神,将白玉簪子插到他发上,“这簪子名叫罗刹簪,可解落山雾之毒。”

涟绛抬手摸摸玉簪,因为自己看不见,所以问:“好看吗?”

观御垂眸,目光从白玉簪上移到他酡红的脸上,如实答:“好看。”

“那你喜欢吗?”涟绛又问。

观御喉结微动,明明涟绛问的是正经问题,但落在他耳里总是会平添些旖旎暧昧的意味。

他点点头,答:“喜欢。”

涟绛杵着脸笑起来,不知是真懵懂还是蓄意勾引,问道:“那你为什么不亲我?”

观御目光微顿,吞咽的动作更加明显。他缓缓倾身靠过去,但就在即将碰到涟绛嘴唇的瞬间,涟绛蓦地偏开脸,皱着眉说:“我喝酒了,不要亲我,我好臭。”

观御:......

他无奈地吻在涟绛颈侧的伤疤上,心里有些疼,也有些快活。

醉酒的人意识跳跃飞快,上一秒还在说着这个,下一秒便思绪便跑到九霄云外。

涟绛被他亲得很痒,于是推开他的脑袋,巴巴地望着他说:“我想吃鱼,明天我们去抓鱼吧!”

观御颔首答应,随后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纸人身上,并把它塞回涟绛袖子里。

翌日天光乍破,涟绛揉着眼睛晕乎乎地起身时,观御已不在身边。

昨日还热热闹闹的屋子眼下一个人也没有,唯独有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白粥与他为伴。

他原以为观御送他们回去,顺便下山买吃食去了,但直到他忙碌着将屋里收拾干净,日上竿头,观御都没回来。

他心底隐有不安,安慰自己说观御或许是还没找到要买的东西,所以回来得迟了。

这般想着,他便烧水做饭,想着等观御回来便可以直接用膳。

但直到饭菜做好,观御依旧没有回来。

他等得着急,不安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他再也等不下去,急匆匆穿上蓑衣打算下山找观御,院门前蓦地有人影出现。

“哥哥!”他搁下蓑衣,踩着小雨兴冲冲地冲出去,见到的人却不是观御。

院子外玉佛和花迟面面相觑,随后又齐齐看向他,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见状,涟绛心一沉,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终有一日观御会离他而去,但从未想过这一日竟来得这般快。

他还有很多事没和观御一起做,还有很多话没和观御说。

昨晚还一起躺在云上看星星的人说走就走,连点缓冲的余地都没留给他。

果不其然,花迟道:“楼弃舞引血海入人间,并以傀儡术召回春似旧。”

涟绛眼前一黑,晃了晃身体险些昏死过去。

观御先前与他说会去找绝禅拿百花时,意欲借由百花时找到春似旧,并将他斩杀,但他们都算漏了楼弃舞。

傀儡术能让人死而复生,也能让亡魂重返人世。

鬼族冰魄还在楼弃舞手里,他只要找到春似旧的骨灰,亦或是其他遗留于世的东西,便能让春似旧回来,根本无需再用百花时去找春似旧。

但询春分明已经将楼弃舞关押在寒潭之下,怎么会......

蓦地,涟绛睁大眼 ——黯然伤神者,入寒潭。

他将止戈打入蛮荒之地,受尽人世八苦,因此止戈要入寒潭,轻而易举。

冥冥之中,因果早已相系。

涟绛心口骤疼,竟是扶住院门呕出血来。

玉佛连忙上前查看,粗声粗气地说:“你千万别有事,你要是死了,我没法跟殿下交代。”

花迟也急急踏出一步,但又很快驻足。

天河一战,是涟绛让众神杀死了虞笑。他不可能对涟绛没有恨意。但虞笑临走前曾嘱咐他,护好涟绛,于是他只能将仇恨放下,完成故人遗愿。

这时,锋利尖锐的三叉戟遽然从半空中直刺而来。

玉佛反应迅速,当即便将涟绛推开,迎身向上时握紧积海刀便砍向来人,不忘出声道:“你带他先走!”

花迟颔首,旋即拽住涟绛胳膊飞身而起。

但止戈比他们还快,眨眼间便拦住两人去路。玉佛这时才知方才瞧见的人影只不过是幻象,止戈分明是从后方袭来。

“涟绛,”止戈眯眼盯着涟绛,目光狠辣,嘴角却牵着笑意,“好久不见。”

涟绛仰头望向他,蓦然察觉他的脸上隐有裂纹,不禁感到诧异。

花迟显然也看见了那些纹路,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样的裂纹,曾经只在鬼王勾玉身上出现过。

勾玉无父无母,年少时因饥饿难耐,偷食米粮被活活打死。他死后入酆都城,因犯偷盗之罪暂不入轮回,于城中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当时的鬼王人皮鬼君见到他,将他收为徒弟,彻底断了他的轮回路。

人皮鬼君的徒弟不止他一人,他还有一个比他年纪更小的小师妹,与他一样长着一副祸国殃民的好皮相,是人皮鬼君的小女儿。

随着年岁渐长,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勾玉的脸也一日比一日好看,而人皮鬼君也愈加心痒难耐。

他想将勾玉的脸皮割为己用,但没想到自己的小女儿竟然愿意为救勾玉而死。

他暴跳如雷,用断肠笔划下了勾玉的半张脸,然后将自己女儿的半张脸缝到勾玉脸上,美名其曰成全他们二人。

但实际上他的小女儿并不喜欢勾玉,即便是换成别人,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去救那个人。因为她只是想让人皮鬼君收手,不要再残害无辜之人。

可父爱最终败给了贪婪。

勾玉忍气吞声多年,终于杀了人皮鬼君取而代之,但他也再无法回到脸皮未被割下之前。

涟绛记得,勾玉说人皮鬼君死后他便将断肠笔封印了。他还去找了当初救他的女孩,发现她已经转世为人,身边有疼她的爹娘,也有陪着她长大的兄弟姊妹,生活美满。

可若是断肠笔已被封印,止戈脸上的裂纹又是从何而来?

涟绛抿唇,下一瞬便见三叉戟直冲着眉心刺来。

“小心!”玉佛一边吼一边冲过来,积海刀重重一挥砸在了破日长柄上,堪堪挡住止戈的攻势。

兵刃相撞震开气浪,强劲而疾速,直撞向胸膛。

涟绛法力尽失,此时根本无法阻挡这迎面冲来的气浪,胸腹骤然发疼。

见状,花迟立马抬手抵上他的后心扶住他,同时另一只手捏诀聚水,数十条水柱应声而起,如绸缎般飞快卷住破日,挡住它再次袭来的势头。

“你怎么样?”花迟问。

涟绛白着脸摆手,正欲说没事,便先控制不住地躬身吐血,五脏六腑剧痛无比。

凡人之躯还是太过脆弱,稍有不慎便至死路。

那边玉佛与止戈打得起劲儿,他太久没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一时间竟是兴奋到双目通红。

积海刀与破日数次相撞,两不相让,僵持不下。

“走!”

花迟薅住涟绛衣领,欲趁二人争斗之时先行离开。岂料止戈眼疾手快,挥出破日抵挡积海刀的同时长袖一甩,足有手臂长的毛笔乍然于他的掌中现形。

他挥动断肠笔,兔起鹘落间猩红光点将缥缈山覆盖,远望像是漫山遍野的红枫,近看则是狰狞可怖的破碎的人脸。

嘴巴、眼睛、鼻子......五官零落,辨不清谁与谁来自同一张脸。

他们将三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诵读经文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狂涌而来,搅得人心神不宁,神志不清。

涟绛眉头紧皱,止戈竟然在蛮荒之境中破了断肠笔的封印,并将它收为己用。

断肠笔专做改头换面之用,锋利如刃,剥皮剔骨易如反掌。

这时,玉佛疾声道:“你们先走!”

他显然也知道断肠笔并非俗物,顿然警惕起来,一面说着一面扭头以积海刀劈开咒文,

花迟颔首,拽住涟绛胳膊腾身飞起,直往那裂口处赶。

“想走,”止戈盯着两人身影,冷笑着再次挥动断肠笔,“我都还没玩够,你们怎么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