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

作者:墨宝非宝

我低着头,眼眶烫得发酸。

他叹了口气,在我耳边温声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同样的话,七年前掀起的是心中隐隐不安,而如今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我靠在他怀中,听着他一字一句的话,不禁想起在相府的情景。当年初入宫庭不知深浅,与他私定下婚约,如今眼见皇权咫尺,凶险难测……我与他,一个是武家郡主,一个是嫡皇孙,在外人眼里是无上尊贵,可却连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又何谈其他。

两个人就这样静了片刻,我忽地记起永泰的事,低声道:“张九龄家中可有妻儿?”李成器道:“没有。”我嗯了一声,接着道:“永泰已到了出嫁年纪,皇姑祖母怕是要赐婚了,你知道她心有张九龄,我怕她不懂其中分寸,说出不该说的招来大祸。”

他沉吟片刻,道:“无论张九龄有心或是无心,永泰是注定要嫁给武家的,此事容我先想想。”我见他神色淡淡,想着此事也不急在一时,点点头,没再多说。

李隆基自屏风后走入,见我们猛地停了下来。他垂头退后了两步,低声道:“姑姑来了。”

我忙站起身,感觉他握了下我的手,却又立刻松开,示意我退到一侧。

帐外已有请安的声音,我与李隆基走到屏风外时,正有人挑了帐帘,太平明媚的笑颜撞入眼帘。我躬身问安时,李隆基也躬身笑道:“姑姑。”

太平扫了我两个一眼,目光略在我身上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隆基的偏宠真是厉害,怎不见王氏?”李隆基报以一笑,未答话,我忙赔笑道:“是我执意要来的,永平郡王也算是永安的师父,受此重伤理应来探看。”太平点头,道:“你若不提我都忘记了。”她说完,绕过屏风,里处传来了嘘寒问暖的交谈。

我和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他低声道:“言不由衷的小县主,此番可是要谢我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唇角,低低一笑,抬眼看了看门口。

何福撩起帐帘,元月捧着茶水走了进来,我尴尬地笑笑,匆忙走出了大帐。

自契丹攻陷翼州,狄仁杰便被皇上再次起用,一年内连升数级,百姓歌功颂德,于各地立碑以记恩惠。

待到再见时,已是官拜鸾台侍郎,恢复宰相之位。

“狄公,”我自雁塔而出,正见狄仁杰行来,躬身行礼道,“恭喜狄公再次官拜宰相一职。”狄仁杰点头,笑道:“一晃多年未见,小郡主也长大了。”我看着这年过耳顺之年的老者,心生了几分感慨,道:“我一年年长大,狄公却精气仍在。这几年,朝廷内外都在说着狄公的政绩,不管身在高位,还是深入民间,都是百姓的福气。”

狄仁杰笑着摇头,道:“本是来见见故友,遇见郡主也算有缘,宫中枫林正是赏看时,郡主可愿陪本相走走?”我见他眼中深意,点头随他一路沿着雁塔,向御花园而行。

此时已是枫叶渐红时,御花园中移种了大片枫林,红黄一片,煞是好看。

狄仁杰边赏景,边道:“方才面圣时,皇上提起郡主完婚一事,似是心情极好。”我暗自苦笑,淡淡地道:“宫中为这场婚事早已筹办了半月,到时一定是热闹非常,皇姑祖母自然欢喜,”我想了想,又接着道,“况且月前契丹退了兵,宫内大办喜事,也算是应了景。”

半月前,王寰被断出了喜脉,皇姑祖母大喜,又埋怨我迟迟不嫁,让侧妃抢了先,因此当众定下了完婚的日子。因这一喜,皇姑祖母也提起了元月始终无所出,将清河崔氏的一对姐妹赐给了永平郡王,笑称弟弟抢了先,做哥哥的理当也该早有子嗣才好。

这一道道旨意,在诸位叔父眼中,是皇上对李家的看重。接连赐婚的旨意,应证了年初围猎时,皇上所说的让太子子嗣出宫立府的话,李家旧臣狄仁杰再次入朝为相,也等于打压了武家势力。

狄仁杰含笑不语,没再继续这话。

“本相入京时,听市井传唱一首‘绿珠怨’,不知郡主可知此诗?”我想了想,道:“听宫人私下议论过。”其实,不止是宫人私下议论,连皇姑祖母也曾为此事震怒。

年前叔父武承嗣抢了个朝臣的舞姬,岂知那人竟是个痴情汉,痴心恋着这舞姬,不肯娶妻纳妾,却碍于叔父的权势不敢讨回,只能私下写了首‘绿珠怨’给这女子。那女子见此诗心声悲怨,无以为报,只能投井自尽。此事若到此为止,最多是叔父强抢他人心头所好,烈女忠贞令人唏嘘。可这被洛阳城中人嘲讽的却是叔父,以他的性情又怎会罢休,随意寻个罪名,将那朝臣害死,连带九族尽诛。

若是往年,此事绝传不进皇姑祖母耳中,必是被人掩盖下来。可今时今日,皇姑祖母身边的张氏兄弟却是太平的人,随便几句话,便让皇姑祖母勃然大怒,当众斥责武承嗣,武家诸王无一敢回护。

我不懂狄仁杰为何提到此事,只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此情虽可叹,却徒害了无数人命,再旖旎的诗词,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我听这话,恍然明白过来,沉默了片刻,才盯着树上火红的枫叶,道:“一首‘绿珠怨’可流传千古,但因此丧命的人,最多不过史书上一句‘族人尽诛’,若是情至如此,不如尽忘的好。”

狄仁杰笑看我,道:“郡主常年在皇上左右,果真比寻常人看得清楚。”

我郑重地行了个礼,道:“皇权咫尺,绝不敢妄动。狄公为朝堂事如此劳心劳力,无需再忧心这种细微小事,”我见他宽慰的笑,苦意渐盛,又补了句,“狄公错过了一年前的喜事,此次永安的完婚日,可要好好喝几杯,也算是还上了当年拜相宴的酒。”

此事说罢,我又陪着他走了会儿,便告退回了宫。

进了房,李隆基已坐在书桌后,随意翻着我抄的经卷,他见我回来抬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翻着,似是极有兴趣。我走到书桌一侧,拿过他手中经卷,道:“王氏身怀六甲,你还往我这里走,她若心中有气,岂不影响胎儿。”

李隆基翘起二郎腿,随意道:“她身怀本王的长子,喜还来不及,又何来的气?”他见我不说话,又道,“身怀长子又是望族之女,若是太过宠爱,日后再入门的女眷地位何存?”

我被他接连两句,弄得哑口无言,只苦笑道:“朝堂权谋,后院女眷,你倒是都心中有数。”他见我语带怨气,撑着下巴看了我会儿,道:“听着你语气不善,该不是怨我先偏宠她,让侧妃先有了骨肉吧?”

我没答话,走到妆台前,自奁盒中拿出个红锦布包着的物事,放到他面前道:“这是给王寰的。”他打开见红锦布,见是个金佛,愣了下,道:“这是义净大师赠你的金佛,你给她做什么?”我将那布包好,塞到他手里,道:“送别的显不出诚意,这个恰到好处。”

他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轻声道:“王氏入门已有一年,若始终无所出,太原王氏必有微词。”我点头,道:“我知道,况且王寰不止是望族女,她的父亲手握兵权,必会是你日后的倚仗,”我想了想,又补道,“况且王氏一旦有了长子,你若再娶,太原王氏也绝不会说什么。”

此时,宜喜入内探问,李隆基是否要在此用膳,我刚要拒绝,他却先点头应了。

我无奈看他,他佯装未见,悠哉地喝了口茶,道:“我半个月没见你了,”说完,放下茶杯,将金佛回递给我,道:“听人说你新添了个妹妹,这算是本王借花献佛,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