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銮湾那家餐厅叫做林十里,迎海坐落,视野极好。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和偶尔滑翔而过的海鸥。
秋渔知道这家餐厅,听说老板是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当地人。在月港,林十里算得上标志性建筑,菜品价格贵得惊人,可旺季的排队长龙仍旧长得离谱。
客人百无聊赖地等得发蔫儿,尽管店家已经准备好了水果和椅子,可是面对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是有些无暇顾及。
所以,当秋渔跟着孟淮檀直接越过长龙进入餐厅时,很难不感到心虚。她仿佛能感觉到周围投过来的眼刀子,隔着衣料刺进皮肉。
想到此,秋渔步子快了些,不自觉靠近了孟淮檀。
注意到身后人的反应,孟淮檀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
两个人一进门,便有服务生迎上来,称呼孟淮檀为孟先生。
他们的位置在一处稍稍凸起的圆台上,位置宽敞,远离嘈杂的小座。从这里能清楚看到风琴表演,不远处就是大海,还能吹到清凉的海风。
能在旺季的这个点儿订到林十里的绝佳位置,秋渔觉得自己的反应可能过于平淡了。
然而孟淮檀并未在意,只是把菜单推到秋渔面前,“看看想吃什么。”
秋渔低头看了眼那中英双语的菜单,然后重新抬起头来把菜单推了回去,很坦诚,“你看起来比较熟悉这里,还是你点吧,省的我被坑了都不知道。”
闻声,孟淮檀笑了笑,边翻开菜单边道:“放心,不会让你被坑。”
孟淮檀熟练地推荐了几样菜品,时不时还会询问秋渔的忌口。
他的语速平缓,并不给人居高临下的压迫,反而温和又细致,体贴得会让人产生被照顾被爱惜的错觉。
比起招牌的椰奶,秋渔更偏爱清爽的柠檬水,孟淮檀便同她的口味一道。
餐上桌前,孟淮檀让服务生给秋渔拿了块干净的餐布垫在腿上。
秋渔今天穿的是白裙子。
或许就是会有这种人,教养和细节早就渗入生活的方寸里,如何也挑不出错处来。
风琴演出已经进行了大半,他们到的有些晚,赶了个尾声。
清亮的音乐浮动在餐厅里,卷入风声,浪花阵阵。餐厅吊顶的木架上还挂了海螺风铃,轻微碰撞,海风似是有了涟漪。
秋渔看着被放在那里的乐器,深褐色的琴身,看起来有了些年头。外观和钢琴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光是手上的位置就有三排键盘,脚下也有一排。
好复杂的乐器,这是秋渔的第一反应。
或许是她看得出神,甚至都没注意到孟淮檀的视线。
“感兴趣?”
冷不丁一声,拉回了秋渔的思绪。她再次把眼神放在孟淮檀身上,对自己的走神有些抱歉,“就是没见过,所以多看两眼。”
孟淮檀弯了唇,默默把桌上的观音虾往秋渔那边移了移,“岛上有座风琴博物馆,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转转。”
“风琴博物馆?”秋渔重复了声,她来月港快一周,还没听说过有这种地方,然而稍稍停顿,秋渔道:“这个点儿了,博物馆应该闭馆了吧。”
孟淮檀慢条斯理地切了块牛排放进口中,音色温润,“我和馆长关系不错,想去的话,能给你走个后门儿。”
云淡风轻地解决难题,用最平静的态度说着最让人不平静的话,或许是孟淮檀的本事。
他的衬衣袖扣挽到小臂处,随性又不失风度。秋渔能看到他从手背蔓延上来的青筋,肌肉紧实却不粗犷,一切都完美到恰到好处。
或许有那么个瞬间,秋渔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标准化合成的机器人。
这种对于孟淮檀本能魅力的认知,让秋渔有些后知后觉的懊悔。
她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没有过多解释原因,孟淮檀只点了点头,并没有过问。
傍晚来临,天光慢慢暗了下来。餐厅的灯光亮起,温暖的色调,并不刺眼。秋渔他们这桌挨着木质围栏,栏底还绑了圈蓝色的灯带,远看像是漂浮着的蓝雾。
光芒吞没在海平线,沙砾潮湿,吸纳着空气里的沉闷。
秋渔突然想起从前选修的一门摄影课,当时的课程老师曾讲过一个词,叫做“带密度”。
意思是指太阳落山后,还有段时间没有完全黑死,光谱色温处在日景和夜景之间。此时华灯初上,天地遗留的光线柔和,天空色彩会幻美异常。
属于摄影里的浪漫蔓延到镜头外,或许用在人身上也一样合适。
带密度的天空下,孟淮檀的五官清晰落进秋渔眼底。深情眼,长睫,挺鼻,薄唇,流畅到没有一丝冗赘的轮廓,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总带着温煦的笑意。
她不是没注意到那盘被默默推过来的观音虾,鲜嫩的虾肉卷集着淡淡的茶香,味蕾迸发得悄然。面前原本是盘响螺片,只不过实在不得秋渔的青睐。
很显然,孟淮檀注意到了她的喜好。并且还在她走神的间隙,特意把放置较远的观音虾换了位置。
陌生城市偶然相遇的男女,莫名坐到餐桌的两头,一时间很难产生什么话题。
然而在孟淮檀和秋渔之间却并未有分毫尴尬,就好似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旧相识,在海风里叙话,在暮色中观海。
所有庸俗的开场白都显得不落俗套。
玻璃杯里泡着还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柠檬片悬浮其中,拿起杯子的时候还会发出轻轻的脆响。孟淮檀喝了口,对于他来说可能过分酸甜,不过也算尝了鲜。
他问,“怎么想着来月港,一个人?”
“嗯。”秋渔淡声应,回答言简意赅,“暑假,闲的。”
尾音刚收,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话题聊死了,秋渔抬起眼,找补似的问了声,“你呢。”
孟淮檀看着她的眼睛,纯美冷淡,似乎是就着他的话题,不驳他面子才硬生生憋了这么一句出来,以防场子冷掉。
有些别扭的小心思,但也确实却让人感到股奇怪的熨贴。
和孟淮檀的猜测相差无几,还在上学的年纪,的确是个颇为年轻的姑娘。
孟淮檀小幅度地点头,“和你一样,一个人。”
或许是他的态度始终颇有耐心,又或许是他那颇入人眼样貌,这顿晚餐的体验感算得上上乘。秋渔自来话少,而孟淮檀也并不缠人,可寥寥几句竟有种谈笑风生之感。
这种情况下,秋渔也罕见地来了些聊天的意愿。
“你是来月港旅游的吗?”
孟淮檀笑,“你觉得我像吗?”
“不像。”秋渔答得干脆,还有模有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手指随意拨动着玻璃杯里的塑料吸管,“有点像来争夺月港抚养权的大款。”
也难怪秋渔会这样想,孟淮檀这身气度,很难不让她想象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狗血桥段。一掷千金买卖成交,从此将月港这座小岛私有。
孟淮檀被秋渔认真开玩笑的模样逗乐,低低笑了两声,略沉的嗓音仿佛音乐厅内大提琴的演奏音律,不自觉地让人着迷。
“想象力不错,还挺贴合。”孟淮檀顺着秋渔的话,用一种略带笑意的语调道:“不过大款称不上,闲散商人而已。”
隐晦地回答了秋渔的问题,还谦虚的很。
秋渔了然,估摸着孟淮檀不是来开发月港的建筑商,就是投资旅游的合作方。
话题被带了过去,孟淮檀用餐巾拭了拭唇,背部微微往椅后靠。他单手朝服务生示意,点了份巧克力松饼给秋渔。
“这松饼算是林十里的特色,每天限量,老板亲自烤的,味道还不错。”
秋渔说了声谢谢,像是给回应般,主动挑起了新的话匣子,“你昨天怎么会那么晚还在水族馆,那个时候清场了才对。”
尾音落下,有一两秒的沉静。
“外面下了雨,”孟淮檀声线平和,“要不是这场雨,我还不知道美人鱼也有溺水的时候。”
晚餐从头至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未曾提及前一晚的“事故”。秋渔咬了口松饼,回想起昨晚呛到口鼻中的水,还有手腕和腰后的力道。
也是,那时的场景确实会让人产生误解。
美人鱼坠亡于深海,梦止归于故乡,连死去都是鲜活的。
“你以为我会想不开?”秋渔笑了声,然而笑意不达眼底,声音很轻,“我才不会。”
“美人鱼喜不喜欢水我不知道,不过不会溺水倒是可以确定。”秋渔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平静地像是被搁置很久的凉白开。
她咽下口中的松饼,用纸巾擦了擦指尖。而后抬起眼,一只手撑着下巴,“我这人吧,可能不算过分惜命那一挂的,不过也并不想给别人添堵。”
闻言,孟淮檀眉骨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指腹摩挲过玻璃杯口,听懂了她这句话。
秋渔是在告诉他,她并没那个荒唐的念头。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到了那个份儿上,她也会挑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占着别人的地界儿给人找不痛快算怎么回事儿。
夜晚的海风拂过,轻蹭秋渔的面颊。黑发被风卷起,有几缕不受控制地吹在鼻梁和眼睫上。秋渔略微低头,拨开稍显凌乱的发丝,顺势侧头往海的另一边看过去。
她晃了晃玻璃杯中悬浮的柠檬片,似是在喃喃自语,“这还称不上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事儿,好像挺上不得台面的。”
就算是谈及这样的话题,秋渔也依旧冷淡不生波动,似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客观评判,并且不否认它的消极。
以至于后来孟淮檀再次想起这一晚,总会对秋渔的这份坦然念念不忘。
秋渔扭过头,重新看向孟淮檀,两人的眸光在夜色里相缠了几秒。
忽而,有些冷不丁的。
“孟淮檀,谢谢。”
话止于此,没说完的话遗失在秋渔有所保留的空间里。
光线暗,秋渔看不清孟淮檀的眼神,只能感觉到那束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凌厉,反而深沉柔,好似被人拥在怀里般温吞。
不知道招人心疼的是这个年纪心事重重的姑娘,还是只是她秋渔。
突然就来了点想抽烟的欲望,孟淮檀的手摸进兜里,指尖摸了烟盒,还未拿出来便又收了手。另一侧的兜里还有个铁皮制的小糖盒,孟淮檀看着秋渔,无声叹了口。
风琴手已经结束了演出,此刻餐厅里播放着一首粤语歌。
男歌手的嗓音低沉,分明是轻缓的音律,却莫名让人感到无奈又慰藉。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
“渴望被成全。”
“努力做人谁怕气喘。”
“但那终点,挂在天边。”
……
秋渔看到男人朝她伸出只手,拳心微拢,掌心朝下,“手。”
迟疑了片刻,秋渔摊开掌心放在孟淮檀掌下。
孟淮檀的手指微微叩起,曲成一个弧度。秋渔这才注意到他掌中的盒子,孟淮檀拨开盖子,食指轻轻敲动,清晰的骨根旁青筋纹路分明。
随着他的动作,从铁盒里滚落出一颗白色的椭圆形糖粒。
孟淮檀的手很大,可以完全将她的手覆盖住。
收回的瞬间,孟淮檀的指腹不经意触碰到秋渔的手心。很轻很快的擦碰,转瞬即逝。
有一刻,秋渔很想牵住。
她听到孟淮檀清沉的嗓音,他说:“薄荷味儿的,你应该不会讨厌。”
夹杂着海风,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了沙砾的颗粒感。像是古旧留声机里保存的片刻回声,藏匿着深夜的耳边呢喃,和午后的懒声低语。
温柔的像在哄人。
作者有话要说:孟淮檀:本来想抽根烟的,算了,还是哄哄她吧。
本章依旧掉落红包!
注:
1.关于“带密度”那段的解释就来源于百度一些专业术语的标准释义。
2.那段歌词来源于粤语歌《高山低谷》林奕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