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往事

作者:絮枳

薄荷糖是什么味道呢?

微甜,辛凉,或许还会让人眼酸。

小孩子会因为讨颗糖哭闹或者欢喜,但秋渔不会。她早就过了那样的年纪,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时候。

细心如孟淮檀,连关怀都是悄然的,从不让人感到不悦。

秋渔把薄荷糖放进口中含着,甜凉的味道绕着唇齿,她点了点头,“嗯,不讨厌。”

一顿突如其来的晚餐,过程称不上多热络,不过气氛还算舒适。

饭后孟淮檀自然而然送秋渔回住的地方。

是一间藏匿在岛上巷道中的民宿,秋渔干脆问老板短租了一个月,虽然房间不大,好在有独立卫浴,也干净。

车开不进巷子,孟淮檀便下车陪她一起走进去。

秋渔原本是想告诉孟淮檀送到巷口就好,没多远了。然而孟淮檀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绕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把你安全送到门口我就走。”孟淮檀和她开着玩笑,“总不能让我不安心吧。”

于是,窄挤的巷子里多了两个身影。

孟淮檀走在秋渔的左前侧,和她隔着些距离。

这边的路灯没安几根,光线昏暗,高高的砖墙挡了月色。转角台阶参差,时而上坡时而下坡,遇到突兀的石阶时孟淮檀还会提前告诉她。

耳边只有两人的步子声,一轻一重。仔细听,能察觉出有人在迁就。

错落的树影斜映下来,遮在孟淮檀肩上。风吹树响,叶子拍动空气,鸣出悦耳的节奏。

夜色做挡,秋渔抬起眼睛去看孟淮檀。

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腰窄,步子放得很慢。

两人好像没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时,静谧中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尖利突兀,把秋渔吓了一跳。

月港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矮房和独栋宅院,像这种错落的房屋中,野猫野狗常有。

秋渔循声看去,发现她这一侧前面几米的砖墙之上走过来只杂色的大野猫。它身上脏污,看不清原本的样子,黑暗中的两只眼睛冒着锐利的光。

“喵——”

又是声刺耳的猫叫,野猫的身体好似受惊般向上撑起,形成一个古怪扭曲的弧度。

其实秋渔并不怕猫,只是单纯地对猫的这种反应心生畏惧。尤其是当它处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位置,秋渔总觉得它会朝自己张开爪牙扑过来。

秋渔紧了紧指尖,低着头不自觉往墙的另一边躲。

忽而,视野里落入道阴影,光线被挡住又重新出现。孟淮檀不动声色走到了秋渔的右侧,隔开了她与那只猫。

秋渔抬起头,男人的轮廓背着光影有些模糊。

她听到男人笑了声,“怎么不走了?”

巷子窄,秋渔原本就是挨着墙走的。此刻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距离被直接拉近,秋渔的裙摆几乎能贴到孟淮檀的西装裤。

她抬头看他,鼻息间有好闻的木香。

秋渔看着他没说话,浅浅弯了弯唇,往前走的时候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孟淮檀的手肘。

换了位置,安全平静地绕过这道墙。

剩下的路段很短,隐隐能看见不远处民宿标牌的微弱荧光。

“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秋渔停下步子,面对着孟淮檀。似是想到什么,她拿出手机迅速戳点了一番,头也没抬,“二维码给我扫一下,晚餐钱我们AA。”

孟淮檀迟疑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秋渔说的二维码是什么二维码。

孟淮檀摸了摸眉骨,实在忍俊不禁,“不用。”

闻声,秋渔抬起脸,微微歪着脑袋。卷翘的睫毛小幅度地眨动着,细眉轻蹙,揣摩着孟淮檀的意思,那样子好像是生怕自己占了他的便宜。

孟淮檀无奈解释道:“没花钱,老板请的。”

听她这样说,秋渔的眉眼方才慢慢舒展,她把手机收回去,低低应了声噢。片刻,又再次看向孟淮檀,温吞出声,“反正都是沾了你的光。”

算一算孟淮檀这二十多年,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

细数来,想同他攀上关系的人只多不少,然而秋渔却好似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同他划清界限的打算。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会说眼前这姑娘是个拎不清的,不知好歹。

但孟淮檀清楚,她分明才是最清醒的那个,比他潇洒多了。

偶尔屈于放纵可以,但是轨道不能偏。

凡事适可而止,及时止损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沾什么光,那是你抬举我。”孟淮檀笑,而后摸出手机拨滑了两下,把屏幕正对着秋渔,“分明是我得了你便宜。”

孟淮檀的手机屏幕亮度调得偏暗,并不刺眼,秋渔看到上面的微信聊天界面。

[林纵:打哪儿来的台风天儿把您这大忙人吹来了。]

[林纵:嘿,今儿可开了眼了,您还能带一姑娘。]

[孟:德行,没打算邀请你。]

[林纵:成成成,我哪儿敢叨扰您。]

[林纵:我是看人姑娘合眼缘,今儿这顿记我头上,您二位敞开点。]

面上看,确是孟淮檀说的那般。可深究其中弯绕,到底谁应了谁的面子,谁贴了谁的心思,哪里又扯得明白。

孟淮檀是看着秋渔上楼的。

秋渔知道孟淮檀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不过她没回头。

房间在三楼,最靠近走廊里侧的一间。

秋渔把包挂在进门的衣架上,没有开灯,径直往窗户的方向走。

窗帘是白色的,几层薄纱,不遮光。秋渔习惯在出门前把窗帘拉上,会更有安全感。

屋外有月光,呼啦啦掉进窗格里,轻纱过滤月光,剩一地零零散散的碎雾。

秋渔把帘子拨开一条小缝,往楼下的巷道口看去。

男人没走,站在树下,落拓的身形割裂月光。繁茂树影随着清风明暗交替,能听到蝉鸣。

秋渔看到他点了支烟,暗红的星火夹在指尖,在夜色里闪烁。孟淮檀就站在那里抽完了一整根烟,忽而,他抬起头,望向秋渔的方向。

他不知道秋渔住哪一间,更不可能看得到她,然而秋渔还是下意识躲了一下。

再次望窗外看去时,孟淮檀已经走了,视野里只剩下他经过转角的背影。

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晚安,秋渔。”

似好友分别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就好像他们明天还会见面一样。

那时秋渔冒出个遗憾来,如果这不是最后一句就好了。

相遇又分离,人好像总是会因为擦肩而过耿耿于怀,无解的难题。

临海小岛,每年好像总有那么几天被台风席卷的日子。“莲花”登录月港,天空乌沉沉的黑,好似憋着一场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

自从那天过后,秋渔没再遇到过孟淮檀。突然发现,他们两个连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可能会联系。

秋渔照常去水族馆表演,偶尔闲下来便去岛上四处乱逛。

中午秋渔只吃了半份沙茶面,到了五六点胃里空的难受。

她去便利店买了颗三角饭团,边吃边划拉着手机。这里也算是个旅游海岛,美食不算少,只不过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游玩,更没什么兴致。

随便搜了搜,软件里便弹出了各种探店软广,和当地美食推荐。

秋渔不是个擅长选择的人,一瞬间选项太多,属实有点发愁。

匆匆瞟了几眼,秋渔选择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老字号糍粑。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省事儿。

秋渔运气不错,过去的时候正赶上人收摊儿,买下了最后一份。

台风天,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临,小商贩都早在天黑前回了家。

糍粑甜软,糯唧唧的口感很合秋渔的口味,就是吃多了会有些噎嗓子。她去路旁的小铺子里买了瓶矿泉水,就着喝了两口,感到了些饱腹感。

秋渔刚要往回走,迎面突然荡起一阵狂风。起初只是吹乱了秋渔的头发,然而不过片刻,秋渔甚至连站稳都困难。

手中的糍粑屑掉在地上,裙子紧紧贴着双腿,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水倾泻而下,秋渔赶忙退回到了商铺的屋檐下。

裙摆湿了一些,露出的小腿和脚踝也沾着雨滴。秋渔把糍粑的袋子收好,拧紧矿泉水瓶盖,对着眼前的暴雨无奈叹气。

身后商铺的老板娘朝她喊,让她走进来些,小心被雨淋湿。

秋渔看了看自己方才因为奔跑而不小心踩到水坑的鞋子,又看了眼商铺内刚被拖干净的木地板,而后,她摇了摇头,“谢谢,没关系,这儿也淋不到。”

见她坚持,老板也就没再多言,继续收拾东西,准备早些回家。

雨越下越大,台阶下汇成水流,汩汩地往下水道涌。

湿淋淋的雨幕里,秋渔看到对面的餐厅前驶停几辆车。车子刚刚停稳,便有穿着齐整的服务生撑着伞跑上前。

秋渔捏着手机,看到黑伞缓缓抬起,男人从车上下来。

尽管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秋渔仍旧可以一眼认出孟淮檀。他穿着件宽松的灰色衬衣,抬步往餐厅内走,身侧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女,倒显得他懒散了些。

他正侧头和另一个男人说着话,对方言辞热络,不知说到了什么,开怀大笑。反观孟淮檀,淡着张脸,只偶尔礼貌颔首。

秋渔认得那个男人,是斯云际酒店顶层办公室的那位。她曾在水族馆远远见过一次,敛着眼神,肃着张脸,原来也有这般讨好人的时候。

餐厅是会员制的,每道菜都限量供应。

这里离斯云际酒店不远,是月港为数不多的贵胄之地。

台风天的暴雨像是鸿沟,把他们隔绝在了马路两岸。中间流水湍急,行人寥寥。秋渔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手中袋子里已经黏在一起的糍粑。

黑芝麻馅儿的,香气仍在,就是有些凉了。

秋渔把袋子团了团,紧紧捏在手里。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秋渔的头发不受控制地往一侧扬起,挡了视线。雨好像小了点,不过仍旧连绵。

秋渔整理好头发,不经意抬起眼,看见了雨中的人。

雨水的灌落让空气变得潮湿,地面升起白皑皑的雾,天光很暗,灯影稀疏。有树叶被刮落在马路上,水坑涟漪不断,叶子翠亮。

薄薄的积水潭一次次被打穿,水中的人影缓慢,模糊。

孟淮檀穿过哗啦啦的雨幕,步子沉款。他执着把黑伞,雨水顺着伞面滴滴答答落下,流贯成水柱。

在暴雨中相视,眸光被淋啦的雨滴分割,仍旧能准确落进对方眼中。

商铺旁是扇木窗,窗棂上钻着颗铁钉,裹着层暗暗的红色铁锈。铁钉上挂了个捕梦网,内外两个圆环,手工麻绳编织成网,一圈圈缠在一起。

捕梦网在风中摇曳,贝壳流苏和水晶珠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夹杂着雨滴溅落,好像能刺破沉闷。

孟淮檀最终站在了秋渔身前,他垂眸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

屋檐很窄,堪堪能挡住秋渔的身子。孟淮檀的拇指抵着伞柄,手腕微扣,朝她那边倾斜,将伞下空间分了大半给秋渔。

雨声大,孟淮檀的嗓音似被洇湿,像迷人的海潮。

“走吧,送你回去。”似是懂了她眼神里的疑问,孟淮檀笑,“台风天危险着,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下着雨呢,哪有看着你淋雨回家的道理。

那就见面吧,每天每天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