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

作者:梁晓声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的开篇写下这一行文字时,距今八十余载矣。

对于中国人,旧历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于阳历的元旦,许多方面,还简直是更像年底了。却也有另外的许多方面,逐渐丧失着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来,于是千方百计在年底(当然是旧历的)前策划出种种怀旧的事情;而有些人却根本不计较它的存无,仅在乎假期的长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于是去旅游。或举家,或约友,甚或,只身。去到最没有旧历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现实中过清静的虚拟的年,或在虚拟中过超现实的网络之年……

“鲁四爷”们,竟还是有的。无论城市里,小镇上,或是乡下。未必全姓鲁,也未必会被尊称为“爷”。他们过年的兴致,一般而言,是不如从前的“鲁四爷”们高了。他们通常是将过年这一桩事情当成“公关”的机会来抓住的。一经按既定方针办了,那阵势,那排场,那铺张,那豪奢,绝非八十余年前的小小一个鲁镇上的什么“鲁四爷”可以相提并论的了。而且,都是一点儿也不讲理学的。他们讲谋略,讲手段,讲关系,讲靠山,讲背景,讲明明无诚信而又似乎很诚信的智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讲“厚黑学”。所以他们的智商绝对高于“鲁四爷”们,但德性,则比“鲁四爷”们差多了……

祥林嫂,也还是有的。

她们已断不会拦住一个知识分子(纵使对方如同一位八十余年后的鲁迅),神经兮兮地问什么——“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这一类疯话了。

她们要么说着可怜的话伸手乞讨。

要么,什么话也不说。还是伸手乞讨。

她们已谁的话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识分子们的种种鸟话。

至于“阿Q”么,委实地不大好说了。大多数中国人早已不修习“精神胜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鲁四爷”们早已不讲理学。现而今的中国,是一个“物质胜利法”放之四海皆准的时代。据信,“阿Q”的子孙们钻研此法的也不少,且产生了一些钻研到高层次的榜样。因为“假洋鬼子”们还在,又大抵是“物质胜利法”的推广和倡导者,迫使阿Q的子孙们只得舍弃旧法,追随新学,所谓惑敌之计。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胜。

然而年底终究是年底,何况还是旧历的。芸芸众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贫民,公仆百姓,不管怎么个过法,谁都得过大年三十儿这一天的。哪一个中国人企图绕过去,道行再高也是没门儿的。

天空还是八十余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没什么两样。

夜幕已经降临,却迟迟没有“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未见爆竹的“闪光”和“钝响”,更没谁听到什么“震耳的大音”。空气里嘛,自然也是嗅不到“幽微的火药香”的。

也许,现在的鲁镇仍一如从前。

假如它还在,并且还叫鲁镇的话。

但是这一座北方的省会城市却是出奇的静谧,从天上到地上。

因为这一座城市几年前就颁布了禁放烟花爆竹的严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气象,人们就在地上来加倍努力地营造。某些人士认为自己最有责任和使命使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于是纷纷聚往大大小小的饭店去犒劳肠胃。

话说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记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声,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们都能前往金鼎休闲度假村去玩乐个通宵,那这三十儿过得才算来劲儿!”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听说今天夜晚,那儿欢度新年的盛况空前!”

于是众人一时沉默,面面相觑,都显出明知没资格前往因而心情大为索然的模样。

四个女记者中的一个,三十几岁了年龄最长也喝酒喝得最多的一个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

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说:“只消我一个电话打过去,王启兆他肯定会亲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门外边欢迎咱们。”

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启兆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

那女记者泛着酒晕的一无长项的脸于是得意洋洋。

她当着众人的面打起手机来。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个小妹?听不出来啦?我是王瑶呀!我在和些记者朋友吃饭。哎大哥,一会儿我们都去啊!去哪儿?去你那儿呗,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别处?郑岚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渐渐地就变了。变着变着,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视地转向别处了。

而她拿手机的手也缓缓放下了。

显然,王启兆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忽然她破口大骂:“王八蛋!他撒谎!想不到他跟我也来这套!我非报复他不可!……”

她那张本就不耐看的脸,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变得丑陋极了……

斯时,一架客机从城市上空掠过。

这是一架在本市离港飞往南方某市的客机。由于是大年三十儿这个日子,半数左右的座位空着。头等舱里,只有两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书记刘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书小莫。头等舱的空姐预先已得知省委书记将乘此架班机,服务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书记的光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头等舱。

几分钟后,刘思毅望着地面问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说:“一片灯光。”

刘思毅说:“我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灯光。我指的是灯光之间那些忽高忽低、不断变幻着形状的东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说:“也包括那些东西。除了是灯光,不可能再是别的。”

刘思毅批评道:“你别动不动就这么武断好不好?我虽然怀疑那根本不是灯光,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说那并不是一片灯光。我记得有位名人为自己写过两句座右铭——轻易不要怀疑别人的怀疑是不正确的;轻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确的……”

他边说边掏出眼镜戴上了。

小莫则嘟哝:“如果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或写过什么话,我就不会动不动说有位名人怎么说怎么写的。”

他随手拿起一册航空杂志,不再理刘思毅了。

专为头等舱服务的空姐正在机舱前门那儿准备饮料。当秘书的居然敢跟省委书记斗嘴,这超乎她的常识,听了觉得怪好笑的。

她轻轻走入头等舱,一边向二人递送饮料一边以仲裁的口吻说:“那确实不是灯光。”

刘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着脸问:“听到了吗?”

“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说:“那是喷泉。”

闻听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空姐秀丽的脸,全都不胜惊讶。

“不会吧?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刘思毅又变成了否定论之否定论者。

空姐微微笑道:“确实是喷泉。我们正从金鼎休闲度假村上空飞过。它的地下有温泉。冬季里的喷泉,是它独一无二的景观。”

是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而又大为奇怪起来的小莫忍不住问:“它的老板叫王启兆是吧?”

空姐说:“是的。他是我们省最具儒商气质的儒商。一个人就构成了我们省商企界的一种儒商现象。”

她引以为荣。

刘思毅忽然忆起,省委副书记赵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议他,要安排时间去金鼎休闲度假村视察一番,听听它的主人的汇报,对本省的民营企业家体现体现关怀……

空姐离开后,刘思毅低语:“记着,咱们过完春节回来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认识认识那位王……王什么来着?”

小莫说:“王启兆。放心,慧芝书记也叮嘱过我同样的话了。”

小莫说完,掏出笔,在杂志的白边上写下了“王启兆”三个字。

刘思毅默记着,引颈回瞰,却已看不到那些绚丽的灯光和那些被灯光照射得同样绚丽的喷泉了……

然而满夜空开放着五彩缤纷的簇簇礼花了。

在那一片没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终于“也显现出了将到新年的气象”。礼花无声地绘画着梦幻般的天空,与鲁迅笔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鲁镇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将美术大师的杰作与儿童在纸片上的胡乱涂鸦同日而语……

从近代到当代的八十余年的时间在中国地面上造成的变化,其巨大远远超出从一个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个一千年的古代的变迁。

“沧海桑田”一词,其实用以形容现代了的中国的发展进程才尤为恰当。

而飞机转眼间高升于万米,穿过了夜的云层——什么度假村,什么灯光,什么温泉也罢喷泉也罢是温泉的喷泉也罢,以及礼花,以及什么旧历的年底的迹象,如过眼烟云,皆不可见了。

刘思毅将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当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上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簇簇礼花时,八里以外的县城里,市公安局的庆功会和春节联欢会刚刚结束。庆功会原本是要在阳历年的年底召开的。由于年底会议多,一拖再拖,就没能赶在年底开成,于是决定和春节联欢会一并开了。春节联欢会,公安局每年照例是开的,本着节俭的精神,也不请歌星演员助兴捧场,仅自己的同志们唱唱歌,出几个节目,集体热闹一二小时而已。也是加强干群关系的方式,成为传统了。

受奖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员。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局长秘书小魏、小刘小孙两名年轻的警员。张副队长四十来岁了,在局里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则是女性,二十几岁,正与小刘恋爱着。而小孙,在工作中和小刘是搭档,关系特好。二人在张副队长的领导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桩案子,所以获奖。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却是一桩与金鼎休闲度假村有关的案子。王启兆和他的女秘书郑岚在欧洲旅游那半个月里,度假村被盗了一次。没造成什么直接的钱款损失,被盗走了十几幅画,还有些玉雕的工艺品。画也非是什么名家笔墨,是本省几位画家画的,一幅幅镶在或裱在框子里,悬挂于厅堂、走廊、高级的客房。当然,若在本省画界论起来,那几位画家确实也称得上是名家了。至于那几件工艺品,不过就是从玉石厂定购的。美观,却非什么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点儿特别的价值,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总设计师”、老雕塑家、省美协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爱神丘比特向他的母亲阿佛洛狄亚撒娇的情形。那些画全都被从框中抽去,或用刀沿着四边切割下来。而那些工艺品,大约是塞进麻袋里背走的。显然不是一个人干的。度假村的围墙很高,几个人甚或一伙人居然成功地实行了一番盗窃,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惊。这要是传扬开来,肯定会影响入住率。几位临时负责人一商议,觉得还是先不急于打越洋电话向王启兆和郑岚汇报为上,怕干扰了二人旅游的好心情;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向县公安局报案了。

离县城仅仅八里,肯定是县城里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县境内,刚开业没几个月,倘若经济收入受到严重损失,保障一方治安的县公安局是有连带责任的!……

度假村前去报案的一个副经理身分的人,话里话外有那么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立案科的对方,知道金鼎休闲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板王启兆非是平头百姓,而是省政协委员、省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主席、省工商联副主席什么什么的;还知道王启兆曾一一拜访过包括公安局局长、书记在内的县委一干领导,极受礼遇——他既然知道这些情况,自然也不敢怠慢,诺诺连声,当即就向局长和书记汇报了。

局长和书记一听,就双双地亲自出面,将度假村的“副经理”请入会议室,细问案情。

其实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副经理,只不过是负责管理保安队的一个小头目罢了。他惟恐引起的重视还不够,夸大其词,说那些画和那些艺术品,总价值一百多万呢!

局长和书记对视一眼,局长说:“一百多万,在本县,绝对够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县还没发生过价值一百多万的盗窃案呢!”——说罢,向书记暗丢眼色。

书记心领神会,紧接着说:“是啊是啊,那么现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责任得分明白。度假村并不是在我们县境内,而是在县境边儿上,靠县境外边的边儿上。也就是说,虽然离我们县城近,但实际上是在我们县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外。在外边就是以外嘛。虽然离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离县城远多了,但却是在省市两级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内。所以呢,从治安分工上讲,破这一桩案子应该是省公安厅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们县公安局,毕竟也在省市公安局的垂直领导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们县公安局报案了,而我们局长刚才也表态了,要当成一桩大要案来立案,那么我们将一定指派骨干警力,从速侦破。能为省市两级公安局分担一桩案子,也是我们责无旁贷的嘛!”

到底是当书记的,说起话来,方圆有度,客客气气的滴水不漏。

“副经理”兴师问罪的来势,顿时被挫尽了,末了只有连连称谢不已。

局长和书记,却并不是相互配合得多么良好的两位公安领导同志,甚至也可以说,多年以来权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与县里的一干头头脑脑被王老板隆重宴请过,既然当时都给过王老板名片,他们在对待那么一桩大要案的态度上,也就难得地较为一致。

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和小刘小孙接受任务后,昼夜侦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案件,现场所遗案迹多多。一干盗犯,无一漏网,悉数捉拿,移交司法部门。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个都是县里的人,却并非县里一贯的不法分子。县里的治安情况近年挺好,没有什么一贯的不法分子。他们都是些曾在县里经营过私家洗浴场所的人。温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和县里的头头脑脑关系热乎或沾亲带故的人,还能继续沾点儿地下温泉的光,依旧营业。其他利用温泉所开的私家洗浴场所,一概被以这样或那样的法律理由勒令停业了。有人经营得正来劲儿,有人则刚刚贷了笔款,狠狠地投了一笔资金装修完毕。他们看着金鼎休闲度假村那里终日车水马龙,红红火火,而自己或断了奔小康的途径,或赔了个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处来。于是某夜聚集在一起骂爹骂娘发泄了一通,光骂骂还不解气,便仗着几分醉胆,犯下了那桩一个个悔之晚矣的盗案。画是一幅也没销赃出去,工艺品也都保存完好,没磕破没缺角的。正所谓人赃俱获,一个个也供认不讳。做都做下了,就那么一桩事,就那么一种解解恨假以颜色的动机,有什么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时王启兆和郑岚已双双从国外回来了,二人听了汇报,没表现得多么恼火。他们心情都很愉快嘛,觉得大可不必因为那么一桩事就破坏了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心情。非但没表现得多么恼火,还夸奖了几个属下。认为他们处理得及时、得当。当时没打越洋电话向他俩汇报的想法,实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种考虑。

王启兆又让郑岚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写了两封感谢信。一封是写给公安局的,一封是写给法院的。备了两份钱,每份五万元,连同两封感谢信,隔日派人给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在王启兆和郑岚二人,没什么别的意思。感谢信嘛,左不过就是充满了感激之词的一封信。当下年月,不似以往时代。从前,心里感激,一封信就足以表达了。那种感谢之信,若是小百姓写去,自然还是能够被视为真情流露的。但对于一位私企大老板,则往往适得其反。也许被认为虚头巴脑,是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企图仅用几句好话哄人的主。现而今,就是“打的”将什么值钱的东西落出租车上了,要寻找回去,那除了感谢之词外,还得许下几百几千的吧?而你度假村被盗的是价值一百几十万的东西啊!你王启兆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就在本县县城边上拥有一座整个东三省独一无二的度假村的私企大老板啊!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呀!你光派人送来一封感谢信,未免太那个点儿了吧!王启兆和郑岚当然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正因为都不是小孩子,所以很懂他们那种大人理应都多少应该懂点儿的人情事理。所以让送两封感谢信的人,也带上了两份钱。为什么还要给法院也送去一封感谢信一份钱呢?因为他们考虑不能偏向一方啊!怎么,公安局破案辛苦,该受到感谢该获得一笔钱来犒劳一下弟兄们;法院审案、定案、宣判就是玩儿似的一件事了吗?怕法院那边挑理,所以一视同仁。他们并没认为那是行贿。破案了;人赃俱获了;招供了;签字画押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行的哪门子贿呢?根本犯不着嘛!除了一视同仁的考虑,还有借着这一件事的机会进一步和县里两大司法部门搞好关系的想法。度假村虽然不在县境之内,却毕竟在县境边儿上;自己虽然在省里市里公开或暗地里认得大小不少官员,但若也能和县里的公仆们搞好关系,不是好上加好吗?不是远有所交近有所依远则无虑近则无忧了么?那般考虑,如此想法,以平常心论,亦属正常。然公安局和法院两方面,是否便像他们所想的那么计较礼数,倒是未必的。只不过面对他们的一片真情实感,惟恐却之不恭罢了。王老板不但是商人,而且是很儒的商人啊。很儒的商人,从大的人民概念上来讲,那也是比良民还良的民啊!面对比良民还良的民的真情表白,更不好推三拒四的呀。所以公安局方面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他们那份比良民还良的民情。局长并不觉得那是一种贿,书记也不觉得。迅速地破了案,全部追回了赃物,比良民还良的民真情表白一份感谢,这又能算是什么贿呢?既然表彰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质的,感谢当然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质的啰。

法院方面却有点儿意外。虽然审了,还没判啊,怎么就既送感谢信,又送钱来了呢?待“信使”替王老板作了真情表白,人家也就理解了。“信使”是由郑岚指派的。郑岚指派的“信使”,那能是口拙舌笨,说不清道不白,完不成使命的“信使”吗?当然不会。法院方面起初说,感谢信我们收下,五万元钱就免了吧。“信使”却说,信倒可以不收,纸上写的字,不过就是种感谢的形式;但钱却一定得收下。钱代表的是真感谢。县级的法院,编制少,工作量重,一年到头,每位法官每天要为人民大众多次开庭,辛苦啦。我们王老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也是趁这个机会,代表人民大众对人民法官一年到头的辛苦作出感谢啊!信是就事论事,只能代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钱所代表的心意,却是超出信外,最能代表人民大众的呀。人家听了,觉得倒也言之有理。进一步一问,知道公安局那边已经连精神的感谢带物质的感谢一并全收,就不让“信使”为难了。

然而事情在法院这边儿却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

领导跟法官郑重地打招呼,叮嘱道:“判决可不要受影响啊!该怎么判,还怎么判。归根到底,法律公正体现在量刑方面,须认真对待。”

问题就出在“须认真对待”五个字上。

那法官很年轻,上进心也很迫切。

年轻人上进心太过迫切了,往往便有种普遍的现象,或曰普遍的毛病也未尝不可。那就是——对领导照例嘱咐的某些话,不能照例来听,总是煞费苦心地进行琢磨。而那么一琢磨,领会上就出偏差了。

他想——领导嘱咐我“须认真对待”是什么意思呢?

想啊想的,就想出暗示的意味了。

这桩案子是我审的,当然也得由我来判。在我将判未判之前,金鼎休闲度假村的王老板那边,派人送来了精神的感谢加物质的感谢,而领导接着嘱咐我“须认真对待”……

我明白了。

他自作聪明,结果就判得特重。

莫须有的“暗示”,如此这般,对年轻法官的量刑起了影响。

几乎全县的民众,都很关注这一桩案子的判决呢。

金鼎休闲度假村依仗权力背景,轻而易举地垄断了地下温泉这一种公共资源的开发和受益,早已成为这个县广大民众的公敌了。温泉是本县人首先发现的嘛;发现在本县的地表下嘛;那么作为公共资源,首先是本县的公共资源嘛;既然如此,王老板凭什么大动其工,一条又粗又长的管子,将本县的温泉从源头上接到了本县以外去?接到了县境边儿上他的度假村去?虽然也留了一个小小的泉眼给本县的人受益,但粥少僧多,那能摊到寻常百姓的头上么?以前,全县的“小旅游”进行得何等之好哇!现在呢,好景一去不复返了。凡是一个本县的百姓,谁不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王老板呢?于是联了名四处投寄上告信,却封封信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反见那王老板本人,一天比一天更红起来了。他们意识到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只有沉默。但沉默并不是屈服于现实,它更像是沉思。而老百姓一集体地沉思,往往就该出麻烦了。及至度假村被盗了,他们集体地解恨,集体地快感。上告信不起作用,他们都希望有人采取另外的行动。他们都觉得那一种行动也是替他们许多人出了口气的行动。他们都猜到了那几个行动者是哪些人,却不揭发,不检举,反而视那几个行动者为英雄豪杰似的。

都没想到案子那么快就破了,那么快就审了;而且是由本县公安局破的,由本县法院审的。

于是都期待着旁听宣判的结果。

却没公开宣判。

法院估计到了那一天旁听的人会很多很多,所以明智地不公开宣判。

都没想到会判得那么重,于是大哗。不是聚众大哗,是街谈巷议的那一种大哗。

大哗而又不公开地哗,有时候就可以用“地火在运行”来形容。

那年轻的法官自然清楚自己判得太重了,但按照领导的“暗示”来判,太重了也不为错。何为重?何为不重?又何为太重呢?这原本是很难评说的嘛。法律条文上并没写明只能判几年啊,写的是“一年到几年”啊!这在本县是大案要案,以最高刑期量刑当然没错。

他所作出的判决明明是由于受到了领导莫须有的“暗示”的影响,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听到了街谈巷议不进行反省,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判得正确有理了。

也不止他自己听到了些街谈巷议,法院里不少人都听到了。县法院的法官们也都是本县人啊。对老百姓此案之前此案之后的种种街谈巷议,他们有时候也是颇觉共鸣的呀。

于是街谈巷议引起了法院内部的议论纷纷。

终于领导们不得不出面在一次会上点评点评这桩案子了。

院长和书记相互谦让实则推诿地打了一套太极拳后,最终由院长来点评。业务方面的事,自然由院长来点评比较合适。

院长说:“关于盗窃金鼎休闲度假村那一桩案子的审判嘛,最近我听到了不少议论。有老百姓的议论,也有我们法院内部同志的议论。我们领导们认为,判得不重。大案要案嘛,理应重判。所以,我们的同志,不应受老百姓街谈巷议的影响。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代表法。我们在执法过程中,不应受地方观念的左右,更不能怀有地方保护主义的心理。以后,我们的同志自己不要再议论了。”

他也明明认为判重了。

之前他曾问那年轻的法官,为什么判得那么重?

年轻的法官回答——他以为院长叮嘱他“须认真对待”,就是“暗示”他要往重里判的意思。

院长又问:“你听出我的话有什么暗示的意思了吗?”

年轻的法官回答:“是啊院长同志。”

“原来你是这么领会我的话的。”

院长自言自语了一句,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不点评一下不行了。

指责年轻的部下将自己的话领会错了,又太失院长的风范。

所以,也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将此案的判决维护成一次公正无误的判决。

书记接着补充道:“还有件事,我也捎带说说。金鼎休闲度假村送来了一封感谢信,五万元钱。不是送给某位法官的,更不是送给某位领导的,而是送给我们县法院的。人家是代表全县人民的一片心意。这一份心意,和此案的判决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呢,正常的心意也要以正常之心去对待,去理解,去接受。偏不接受,那其实也就谈不上正常的对待正常的理解了。对于这一件挺正常的事,大家更不要不正常地去议论,尤其不要议论到外边去。现在老百姓的心是很浮躁的。对有些事,往往还不能正常地对待,正常地理解。所以,谁要是口无遮拦传出去了,引起了什么不良的误解,甚至不良的后果,那么,谁是要负责任的!……”

法官们自然都比老百姓觉悟高,从此就不再窃窃私议了。不议论案子判的轻重,也不议论那五万元钱了。“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的”两件事,哪一件也不议论了。五万元的事书记公开提到了,那就意味着年终人人都多份儿奖金了。还议论它干吗呢?等着年终分钱就是了嘛……

一个多月以后,县城里老百姓的街谈巷议,逐渐平息了。似乎……

然而王启兆和郑岚二人,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的真情表白所引起的初衷之外的情节。他们的眼从不屑于望向距度假村仅仅八里的县城,心里也从不寻思县城里的人们究竟怎么看他们以及他们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度假村。即使县城里那些有官职有权力的人,在他们心目中,也不过是些似官非官似有权非有权的人罢了。依他们想来,无论什么情况之下,县城里的人从官到民,那都是奈何不到他们头上也奈何不了他们的。他们挺愿与县城的人们保持一种互不相扰的也就是和谐的关系,所以他们认为他们送出去的那点儿小钱,是有积极作用的。他们倒是经常双双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度假村里既有菊,也有篱,双双“采菊东篱下”的闲逸情形,确乎是现实的情形,绝非超现实的。自然,那情形在度假村里是很浪漫的。度假村的南边没有山,但省城在度假村的南边。与他们根本不把八里外县城的人们放在眼里相反,他们是太在乎一百几十里外的省城的人们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的反应了,在乎到了不放过蛛丝马迹秋毫之末的程度……

在省城里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口碑。由于传媒的宣传作用,老百姓以崇敬的心情谈论他们;由于老百姓那样,他们在方方面面的官员那里也获得了越来越良好的口碑。连以前对他们心存疑问的官员,见到他们也都热情多了。

悠然望省城时,他们往往是格外欣慰的。随之悠然西望,望向在地球另半边的欧洲,则欣慰加感奋。

他们就快要成为欧洲移民了呀!

在欧洲,在英国的乡间,正有一处庄园等待着他们去做它的主人呢!

在那庄园四周,草地是那么的绿,河水是那么的清,森林是那么的神秘,四季是那么的富有诗意,能不亢奋吗?

在这一个除夕夜晚之前,省城里传来的都是令他们愉快的信息。

而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以及小魏、小刘和小孙三个年轻人,在联欢会结束后,各自衣袋里揣着装在红纸信封里的两千元奖金一起走到外边时,都有那么点儿意犹未尽,都没娱乐够。

小魏获奖与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案件无关,她是因为在“三讲”答题比赛中分数最高而获奖的。自然,包括他们四个人在内的所有获奖同志的奖金,都出在王启兆派“信使”送去的那五万元里。

小魏说:“我沾你们三位的光了。”

张副队长反问:“什么意思啊小魏?”

小魏又说:“感谢呗!没有你们三个破了案,我兜里哪能有两千元揣着?别人也是的呀!咱们县公安局什么时候一次发过这么高的奖金?这次或多或少,人人有份,所以人人都应该感谢你们三个。”

小孙笑道:“要是照这个逻辑推论下去,最终得感谢‘金鼎’的王老板啰!人家不慷慨大方地送一份心意来,咱们也不能派人去要啊是不是?”

小刘接着说:“再推论下去,不是又得感谢那几个被逮着的家伙了吗?他们不犯下案,人家‘金鼎’的王老板也不会忽然地心血来潮,想到要对我们县公安局表示表示啊!”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喜欢抬杠,觉得好玩儿。

我们正处在一个流行抬杠的时代,也正处在一个可将许多事弄好玩儿了的时代。

而张副队长刚才问了小魏一句之后,心思走神儿想别的事去了,根本没听他们三个的话。

他忽然又说:“哎,小魏,咱俩还是换换吧!你那幅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头呀?”

他指的是小魏的精神奖品。

夜幕中,四人兜里不但揣着奖金,腋下还都各夹着一卷画。

“金鼎”的老板王启兆信上既然写明,那些画那些工艺品全都不要了,公安局可以自行处理;那么局长和书记预先各选了一幅,其他的也就当精神奖品颁发了。剩下一幅,配了框子,挂在会议室了。至于那些工艺品,有的被喜欢的科长处长们捧到个人办公室保管去了,有的摆在会议室了。而那尊小爱神丘比特和他妈妈阿佛洛狄亚的合雕,被书记认领了。他当时说:“最小的那个,我办公室里有处地方摆着合适。”——别人包括局长,就不便再打什么主意了……

颁发给张副队长的是一幅唐代的仕女浣纱图。画上的三个女子,每个都很丰腴,很性感,半裸不裸的,应该说是一幅张副队长那种年龄的男人特别爱欣赏的画。可他却不喜欢,而偏偏喜欢小魏得到的一幅纯墨山水图。小魏原本对国画没什么鉴赏力,但觉得张副队长喜欢的,定是上品。任张副队长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换。那批赃物不是价值一百多万的么?那么每幅画肯定也挺值钱吧?万一自己换了,多少年后两幅画一比拍卖的价,自己换亏了好几万,那多后悔啊!

她哄小孩儿似地说:“张副队长,别老惦着跟我换了,啊?你那幅,多好哇,让人看着心里边怪凉快的!”

小刘也接着说:“是的是的。张头儿,可不是我不帮着成全你啊,连我看着,也觉得还是你那幅好!你要是实在不喜欢自己那一幅,跟我换吧。”

他那一幅画的是一只怒目而视的雄鸡,仿佛要从画上飞下,扑向谁啄谁的眼。他那么说,意在维护他对象的既得利益。

张副队长不爱听他那种言不由衷两面光的话,不耐烦地嘟哝:“算了算了,都别啰嗦了!小魏,我再也不会跟你提一个换字了!……”

他还真觉得她太不给他面子,不高兴了。言罢,一转身大步向他的“切诺基”走去……

就在这时,一片五彩光芒炫上夜空,将他们夜幕中的脸,映照得全都上了颜色。四人不禁仰望……

半天插不上嘴想再说句什么话的小孙,奇怪地问小刘:“肯定是度假村那边在放礼花,可是怎么会离得这么近啊?”

小刘说:“他们那边有人上山了。这个季节在山上放礼花,是违反封山法令的。”

而小魏,却一边仰望着一边对张副队长说:“张哥,你要是能带我们进到度假村里去玩玩,我就和你换我的画!”

她是故意提个既为难张副队长,又表达转变态度的条件。

不料张副队长闻听此言,认真了,紧逼一句道:“一言为定?”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小魏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好指着小刘和小孙起誓:“他俩作证,我要反悔变癞皮狗!”

小刘瞪着她以训斥的口吻说:“你这是图的什么嘛你?”

小魏却说:“什么也不图。就图到‘金鼎’里逛一圈儿,见识见识,开开眼!”

“上车!上车!”

张副队长哪里还容他们再说,开了车门,将他们一个个推向他的车……

八里路,转眼就快到了,已见度假村内外辉煌灿烂的灯光;而度假村的上空,礼花绽放得更加绚丽了,将大片夜空装点得诗情画意。

张副队长对坐在旁边的小孙吩咐道:“把警灯放车顶上。”

他那是辆刚买不久的私车,按纪律是不许配警灯的,他却自己接了一盏警灯,平时倒也不用。想让它响时,伸出手去往车顶一放,吸在车顶一角,就等于是辆警车了。这一点局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局长和书记也是知道的。有次书记对他说:“哎,你那么做可是违纪的啊!”他说:“那违的什么纪?车是私车不假,可我还常开着它执行公务呢!没向局里要过一次油票,我风格够高的了!”因为他是名老公安了,局长书记不好太过认真,睁只眼闭只眼的,网开一面算了。

但现在四人可不是去执行什么公务,所以小孙有点儿犹豫。相比较而言,年轻些的同志,对明摆着违纪的事儿,心里反而打鼓。

他问:“可以吗?”

张副队长说:“别啰嗦,叫你放上,你就放上。”

于是小孙伸手窗外,将警灯放车顶角了。

张副队长轻动一指,接着就弄亮了它,弄响了它。

而那辆“切诺基”,警灯闪转,警笛长鸣,向金鼎休闲度假村疾驶而去……

四人竟都有那么点儿激动。尤其三个年轻人,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仿佛第一次跟着老师去参观太空城的小学生,全部的好奇心都被调动着了。到度假村里去逛一遭,是他们的共同夙愿。

小孙忍不住又问:“老张,你进去过吗?”

张副队长说:“以前也没那闲工夫。”

听他的语气,仿佛他拥有特权,只要有闲工夫了,想什么时候进去,什么时候就可以长驱直入似的。

“那,要是不许咱们进呢?”

“这话问的,你们跟的是谁呀?!”

张副队长笑了笑。其实他也清楚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并不是谁开辆车都很容易通过的。虽然他们是公安人员,可毕竟没有特殊的理由。度假村是住宿休闲之处,不是公园。没有特殊理由,公安人员进公园那也照样得买门票啊!何况他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谁要开着车通过度假村的大门,那得凭贵宾卡。他又哪儿有什么贵宾卡呢?他之所以比较有把握,主要因为他认识度假村的保安队长。破那桩盗窃案时认识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暗暗组织着他们一行四人要求顺利进去的正当理由。用上警灯,纯粹为了自己给自己一点儿心理支持……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又从省城开来了几辆车,缓缓驶下公路,拐上便道,鱼贯通过拦路横杆……

大门那儿增加了两名保安,共有四名。一名在公路边儿上站着,指挥车辆开下公路,开上便道;一名控制拦路横杆;一名验看贵宾卡;还有一名手拿步话机,在横杆内来回走动,不时小声将身份特殊的贵宾业已到达的讯息通告给里边负责特殊接待的人员。

大冬天的,门里边却站了两列很经得起冷的迎宾小姐。有穿红旗袍的,有穿绿旗袍的。红绿间隔,垂臂侍立。旗袍的领口、袖口、开衿和袍边,翻现着雪白的小羊羔皮毛,特漂亮。凡有车入,她们便优美地深鞠其躬,齐道“欢迎”……

站在公路边儿上那名保安,听到警笛声,扭头看了一眼。但也就是扭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儿。以为是路过的一辆警车,根本没想到也是到度假村来的。

不料警车往便道上拐了。

它一往便道上拐,迎面的一辆“奥迪”停住了,礼让于它。

那名保安却不高兴了,朝警车一指,大喝:“退后!退后!”

尽管是辆警车,保安却没太将它放在眼里。他已经习惯了以车的档次来识别人的身分。从公路上开下便道的,那都是“奔驰”、“宝马”、“奥迪”什么的,一辆“切诺基”,里边能坐着什么高级的人物呢?警车也得先给“奥迪”让道!他已看清,那辆“奥迪”的前车牌上是公安厅的编号……

张副队长也看清了这一点。“切诺基”的前轮,已驶下公路了,已在便道上了。但他还是识趣地将他的车倒上了公路,往后避开了两米……

眼睁睁地看着“奥迪”在那名保安的指挥之下拐上了便道。

“奥迪”后边是一辆“宝马”……

“宝马”后边是一辆“奔驰”……

“奔驰”后边还是一辆“奔驰”……

接着又是一辆“奥迪”……

等公路上的五辆车依次都通过了横杆,那名保安才开始理睬“切诺基”——他看了一眼它的牌号,知道是辆县公安局的车了。他不但早已习惯了以车取人,还早已习惯了以车牌取人。车的档次加车牌编号,是这名保安决定自己以何种态度对待客人的综合依据。他自认为在这方面逐渐积累起来的经验培养起来的能力,能保证他在保安的位置上绝对称职。

张副队长按下车窗,伸出拿烟盒的手,主动说:“兄弟,吸一支不?”

保安看都不看他的手,盯着他脸冷冷地问:“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

张副队长只得自己讪讪地叼上了一支烟,故意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啪地按着打火机吸了一口。吐出之后,不卑不亢地反问:“有事儿怎么样?没事儿又怎么样?”

对方目中无人的架势,令他十分恼火。不就是一名受雇的保安嘛,在公安人员面前牛的什么啊!

对方偏偏正是一名很牛的保安。能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保安,他觉得虽是保安,却不是一般地方的保安,故而牛。由于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保安,方方面面形形色色或官或商,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过了,“指挥”过了,更觉得牛。

张副队长的话也让他恼火了。

他更加不客气地说:“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赶快开走!”

“不开走,就停在这儿不行吗?”

张副队长抬起杠来了。抬杠是为了找回点儿面子。车里坐着自己的三个年轻同志呢,面子丢不起呀。

“当然不行!大年三十儿晚上的,这里来的都是贵宾,你把辆警车停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保安振振有词。

“我交养路费了!我停在公路边上,你管得着吗?”

张副队长理直气壮。

而车里,小魏、小刘和小孙三个,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有心帮着张副队长说几句,也就是帮着他争回点儿面子,又怕说得不得体,反而弄巧成拙。非但不能帮张副队长下台阶,还使事情变得更僵了。这会儿他们既不激动更不兴奋了。不就是一处度假村嘛,不就是一处专供有钱或有权的人们休闲享受的地方嘛,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啊?大年三十儿的,回家去和家人一道看电视不是更好吗?

他们都暗自地有些后悔了。又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一个个缄默着。

小魏尤其后悔了。

她在车后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我的画,照样跟你换……”

小魏此话未说犹可,一说,简直等于火上浇油。

张副队长悻悻地嘟哝:“老子他妈的还不跟你瞎耽误工夫了呢!”

他一给油,一打方向盘,“切诺基”呼地又牛冲到便道上,直朝度假村大门驶去……

那名保安往后一闪,站不稳,失足跌下路沟去了……

门首那儿的三名保安,斯时正朝公路这里望着。也就是暂时无事,望着并闲聊着而已。起初都以为是警车打听路,而他们的一个人在详细回答。后见情况突变,皆大为紧张起来。控制横杆的赶紧降下横杆;拿步话机的立即向保安队报告;另一个则迎车奔来,蛮英勇地伸出一支手臂作奋不顾身予以禁止状;跌下路沟那个,也大呼小叫地从后追了上来……

便道是一条坡道,张副队长恼火之下,没踩刹车;“切诺基”一直冲到横杆前才停住,车头距横杆已仅尺余;四名保安前后左右将车围住,如临大敌。

张副队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透过车窗望着横杆愣了一下,马上做出积极的反应,跳下车打算对自己一行四人的愿望进行友好的解释。

不待他开口,从后追上来的那名保安一步跨到他对面,指着他的脸大声向自己人指控:“他骂人!他张嘴就骂我!……”

另外三名保安不围着车了,一下子将张副队长围住了。

张副队长见自己的车并没撞断横杆,一颗心镇定了,强作一笑,讪讪地说:“别误会,你们别误会……”

“谁他妈误会了?你他妈的究竟想干什么?你穿身警服开辆警车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对方气势汹汹,出口侮人了。

车上小刘等三人,怕张副队长吃亏,也赶紧跳下了车……

而这时,又一队保安,大约有一个班十几个,排成两列从度假村深处跑到了门口。他们由两列而变为一横列,肩并肩严阵以待地防守着。门内的两列迎宾小姐们,却没有一个擅离位置的,只不过齐刷刷地扭头望着那一幕……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张副队长张张嘴,失语了。

小刘指着那名出口不逊的保安斥道:“你嘴里干净点啊,这可是我们队长!……”

而小孙,将一只手反伸到了屁股后;他的证件装在裤子后兜内,想主动掏出来给保安们看,借以缓解气氛;不料他那一动作顿时引起了保安们神经过敏的警惕。

保安班长大喊一声:“正当防卫!”

那是只有度假村的保安们一听就明白的内部口令。于是他们一个个从腰间取下了橡皮警棍,誓不两立地拿在手中……

张副队长见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最终嘟哝了一句:“演给谁看呀!”——不屑于再看着,原地背转过身了。

“绝对是场误会!……”

小孙及时将证件递给了保安班长。

保安班长擎举手电看时,小魏趁机上前说明他们的来意。

保安班长将证件还给小孙,态度缓和了,问小魏:“有卡吗?”

小魏被问得一怔。

保安班长又说:“就是贵宾卡。四种卡哪一种都行。”

保安班长的语气变得更平和了。显然,他希望自己能给小魏这一名秀气的女公安一种良好的印象。

小魏只得承认他们谁也没有卡,哪一种卡都没有;但是……她说他们四名公安可都是刚刚受了奖励的公安,是由于破了那桩盗窃度假村的案件受到奖励的;她说他们每人兜里还揣着奖金呢!说车上还放着奖给他们各自的画呢!……

小魏进行“公关”娓娓地说时,小孙从车上取来了自己那幅画,展开给保安班长看……

另外四名保安便也围上来看。

小孙将画卷起时,小魏赔着笑脸问保安班长:“相信我的话了吧?”

她看出对方希望能给她一种良好的印象;而她自然也希望能给对方同样良好的印象,以便张副队长的“切诺基”被允许开入度假村去……

证件也看过了,画也看过了,话也相信了,可保安班长却还是说:“你们哪种卡都没有 ,我难办啊!我上边还有队长,队长上边还有专管我们保安队的一位副经理,要是一级级追究下来,我承担不起呀!”

张副队长和小刘、小孙,见保安班长对小魏态度挺和气的,就索性都不开口了,任凭小魏自己进行交涉。对于他们三个,此番三十儿晚上能否进入度假村,已经成为男人的和公安人员的尊严问题了。不惟张副队长,连小刘和小孙都暗觉太丢面子了!以前他们在县城里可从没被如此这般地阻拦过啊!

“我们的车不开进去,只人进去行不行?”

小魏已不是在陈述愿望,而是在进行请求了。

“那我也没权力放你们进去。实话告诉你们吧,今天晚上这里顶不欢迎的就是你们公安。来的都是贵宾,都是有卡的,都是到这儿来想怎么娱乐想怎么享受就怎么娱乐怎么享受的,出现了你们四个穿警服的,多那个呀?我怎么交代呢?……”

保安班长大摇其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张副队长忽然开口道:“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了,我认识你们保安队长,是朋友!你现在立刻通知他,就说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在门口……”

于是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保安班长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不是队长;和他一样,是班长。因为经常放些熟人进入,在度假村里逛公园似地四处闲逛,已经被开除了……

张副队长就又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请你们也给我个面子,快离开吧!要是往常,凭你们是公安局的这一点,你们找个借口,我给行个方便,让你们进去也就让你们进去了。但今天晚上可不行,真的不行。我不敢擅自做主。春节这几天都不行。你们快离开吧,万一又来贵宾了,见门口停辆警车,那对度假村就有不好的影响了……”

保安班长也等于是在请求了。

四名县公安局的干警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保安班长悄声对小魏说:“过了春节这几天特殊的日子你们再来,那时我一定放你们进去……”

而张副队长仍像来时似地大声说出两个字:“上车!……”

四名县公安局的干警,一个个再也无计可施;情知继续争取下去,不但徒劳无益,还将更丢自己的面子。于是在众保安和迎宾小姐的注视之下,一个个默默转身,内心别别扭扭地上了“切诺基”……

张副队长也没好情绪开车了,坐到右前座去了。那是小孙来时坐的座位。小孙只得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替张副队长开车。

度假村门口没有“切诺基”调头的余地。换种说法就是,在这个三十儿晚上以前,还没有一辆车已经开到了度假村门口却被阻拦住并勒令回转的情形发生。那位设计度假村的老雕塑家当初设计大门这里时,根本没为不许开车进去的司机着想过。

在众保安和众迎宾小姐的目光中,“切诺基”缓缓地顺着便道往公路上退,退,退;驶下来时是下坡道,带着一股子牛冲的势头;退回去时下坡道变上坡道了,再加上小孙驾技不熟,就退得极慢……

小孙透过前窗,看到迎宾小姐们乱了队列,和保安们跑到一起,一个个笑望着他们坐的车;保安们也一个个在笑……

他觉得无论是迎宾小姐们的笑,还是保安们的笑,都分明地是嘲笑。要不她们和他们笑什么呢?在这个三十儿的夜晚,金鼎休闲度假村不许县公安局的警车和干警进入,这,这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

然而他们和她们,分明地,都在笑……

张副队长也将那情形看在眼里,他有火没处撒,训斥了小孙一句:“你慢慢腾腾地干什么呢?!”

小孙一急,乱了方寸,车尾咚地撞在公路拐口那儿的一棵大树上。

小刘回头看一眼,替张副队长心疼地说:“一只后尾灯不亮了,大概撞碎了。”

小孙说:“我不开了。”

张副队长没好气地说:“接着开!你不开谁开?来时我开的,回去还我开啊?我是你们的司机吗?”

小孙只得一声不吭地接着开……

车入县城后,小魏说:“小孙,开到‘红楼’去,我请你们撮一顿!”

小孙扭头看张副队长,张副队长冷着脸没言语。

张副队长忽然很想喝个痛快,借以忘掉刚才那一场奇耻大辱。而且,最好是有人陪着喝。否则一醉方休也还是个不痛快。是的,对于他,刚才之事的确是一场奇耻大辱。在县城,他也是个一跺脚许多人腿软肝颤的人物啊!他何曾被那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地对待过呢?

小孙看出他是不反对的,遂将车开向了“红楼”。

所谓“红楼”,是县城里档次最高的一家饭店。因门面、门楼、几根柱子乃至门两旁的一对大石狮子全都漆成了红色的而得其名。县里的头头脑脑无论设公宴还是私宴,往往首选“红楼”。

因为是除夕夜,“红楼”热闹异常,一层的大厅桌桌围客。小魏一心做东,故抢先走在前边;小刘小孙两个居中;张副队长在外边吸着一支烟,叼着随入。

服务小姐见快十点了,忽有四位公安现身,又见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不知他们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干什么的,一个个竟不敢趋前了。

食客中也有不少人发现了他们,便都将猜测的目光投过去。后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们了。

大厅里霎时一片肃静。连两个跑来跑去的孩子,也小耗子似地溜回大人们的桌边,怯怯地望着他们。

在除夕之夜,四名身着警服的公安来到这里,使这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小魏环视一遭,看出大厅里没有什么县城里的人物,尽是些举家来吃团圆饭的,心情放松了。她和望着他们的人一样,一步迈进来,也很意外。都快十点了,想不到这里依然客满。但由于是自己提议到这里来的,已经进了门,就不好再往外退了。局里有一条纪律,那就是下了班以后,不得再着警服出现在任何消费场所。刚才她忘了这条纪律了。小刘他们三个,显然也忘了。现在她又想到了这一条纪律,意识到自己和他们都已违纪了。看来小刘和小孙两个,却仍没意识到。至于张副队长,他嘛,老公安了,纪律不纪律的,平常总是不太往心里记的。即使违纪了,往往也容易随便找条理由自我辩解过去。但小魏不同的。她是名新党员,还是践行“三个代表”的优秀分子,不敢明知故犯……

她正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小刘开口了。

他替她问一名服务员小姐楼上还有没有包间了。

那小姐摇头说包间里也都有客人了,几天前就订出去了。其中两间,还是老板在设宴招待自己的客人……于是小魏、小刘、小孙三个,你看我,我看他,之后一齐无奈地看张副队长;而张副队长,那会儿却正背对着他们,在看门旁一排大鱼缸里的观赏鱼……

小孙只得又对那小姐说:“快去告诉你们老板,让他怎么也得给我们临时腾出一个包间来。这么晚了,我们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小姐不敢怠慢,转身急急地去了。

这世上之事,有时仿佛是有定数的。某人或某些人,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注定了要摊上什么事儿的话,那事儿仿佛就会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必然发生。仿佛它踡伏在那个日子里,专等着人去遭遇它,并挑起它对人的突袭。仿佛人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有时那个日子再过几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而那事儿还是会在那个日子的最后一小时甚至最后十分钟几分钟里发生,一下子使人成为它爪下的猎物……

如果“红楼”的老板听了服务员小姐的汇报,并不太重视,那么四名县城里的公安干警也就只有离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一连串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

然而在这个除夕之夜,“红楼”的老板情绪特好。他和他的朋友们早已吃饱喝足,餐桌也换了台布,两个包间里两伙男女都在打麻将。

他听了小姐的汇报,寻思一下,就跟他的朋友们商量。他说哥们儿,有四名公安忽然光临了。大伙儿能不能包涵我一下,咱们将两桌麻将并到一个包间里来,为人家腾出一个包间,啊?这么晚了,咱别让人家高兴而来,扫兴而去啊!……

他的朋友们就都通情达理地说:行啊,怎么不行?公安那都是咱们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求得着的人。大年三十儿的,“红楼”应该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于是两伙打麻将的人就并到一个包间里去了……

“红楼”老板还吩咐小姐,将腾出来的房间的窗子敞一会儿,免得烟味酒味的,让人家四名公安嫌恶。

六七分钟以后,小姐匆匆奔下一层,礼貌地说腾出了一个包间,恭请县城里的四名公安上楼去……

六七分钟,小姐觉得,难题已经解决得够快了。可设身处地,替四名公安想一想,那可是挺长挺长的一段时间了。在这个县城里,他们何曾因为想要吃顿夜宵,扎堆儿站在什么饭店的门内等过六七分钟之久呢?等的过程中,反倒是张副队长显得特别有耐心了。他想他千万不能没有耐心啊,更不能说算了吧走吧之类的话啊!他若那么一说,小魏心里不是更加别扭了吗?他这一位公安局的副队长在度假村门前大丢面子,那还不是由于小魏的一个念头所致么?小魏心里别扭,小刘是她对象,心里能不别扭么?小魏小刘两个都心里别扭,小孙也高兴不起来呀。本来,大年三十儿的,四个人都受到了奖励,都很高兴的嘛。作为四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使三个年轻的同志重新高兴起来。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良好的愿望。

然而正是这一个良好的愿望,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着他们四个公安,更加接近踡伏着的那一个恶性事件了。他们都没有预感到,正有什么恶性的事件在伺机侵袭他们。尽管他们是公安人员,预感的本能是很强的。

四人都觉得等了很久,也就一个谢字也没说,跟随服务员小姐上楼去了。

为他们腾出的包间,敞了会儿窗子,烟味酒味倒是散尽了,但也放入了外边的冷空气,不温暖了。

小魏说:“这包间怎么这么冷啊?”

小姐就恭敬地解释,为了换换空气,敞了会儿窗子。

小刘说:“那你快开空调嘛!”

小姐说:“是开着的呀!”——仔细一看,又不是开着的了。拿起遥控器按来按去,还是启动不了。

已然坐下了,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张副队长,有点儿失去耐心了。

他说:“小姐,你现在听我的指示——第一,赶快上菜。我们也不自己点了。只管拣你们的特色菜和家常菜,上那么几道就行。第二,来条‘中华’,要那种软包装的。第三,来一瓶‘水井坊’,但可不许用瓶假的来糊弄我们。第四,通知你们的人,立刻把空调搞好。这么冷的包间,不开空调怎么行?……”

小姐诺诺连声,转身便去落实。

张副队长又说:“‘中华’烟我掏钱。‘水井坊’小孙你掏钱。小刘,你和小魏两个一块儿来结菜单!咱们不能让小魏一个人破费是不是?”

小魏连说:“破费什么呀,都别乱掺和,都别乱掺和!”

小刘小孙两个,连连点头称是。

维修工先来了,转眼将空调启动了。

菜一道接一道陆续上来了。

酒开盖儿了。

烟拆包了。

然而菜的口味不佳,或咸或淡,或火大了或火小了……

酒是冒牌货……

烟是假“中华”……

张副队长那是什么人?对好烟好酒极有品味的一个人啊!只吸一口就吸出是假的了,只饮一口就断定是冒牌货了。

确实就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儿。

饭店里有真假两种“中华”,有正道进的和歪道进的两类“水井坊”。那服务员小姐也不是成心要用假的冒牌的蒙他们。他们毕竟是四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家小姐诚惶诚恐地招待他们还惟恐不周呢!她是匆匆忙忙之际晕了头,拿错了。既然已经拿错了,那也不能承认是拿错了呀。所以她只得言之凿凿地反驳,一口咬定“中华”绝对是真的“中华”,“水井坊”绝对不是冒牌儿的……

而那空调呢,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坏了那维修工就又来捣鼓捣鼓。一捣鼓,马上好了。刚一走,又坏了。

总之包间里一直没有温暖起来。

而陆续上齐的一道道菜,转眼间全都凉了。

这一顿三十儿的夜宵还怎么吃呢?

张副队长一忍再忍到底没能够继续忍住,他猛一拍桌子,大声说:“咱们走!不吃了!”

小魏、小刘、小孙三个,也都觉得这一顿三十儿的夜宵是没法儿在良好的气氛之下吃完了,就一齐站了起来……

小姐挡住了门,说几位还没买单啊?

小魏说,那你快去结账!

敢情人家小姐已经预先把账单结清了。快半夜了,大厨早已忙活烦了,哪里还会为他们精炒细做呢?只等他们这最后一拨光临的特殊客人一离去,就熄火了。不是因为他们身分特殊,那也不会为他们临时腾出一个包间啊!

小魏就一手接账单,一手掏自己的钱包。掏出钱包细看账单,有点儿傻眼了。

张副队长猜到了几分,一把掠过账单,也细看。看清之后,不禁火冒三丈。

“你们这他妈的是一桌什么饭菜?烟还是假的,酒还是冒牌儿的,还敢要一千多元?!……”

公安嘛,一生气,“他妈的”三个字脱口而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儿。中国的男人,谁还没说过几次“他妈的”呢?

但那一位服务员小姐可就受不了啦。偏偏她不但是长得顶有姿色的一个,而且是最受老板宠爱的一个。明铺暗盖的,已被老板笼络成床上服务员了。所以就认为自己在饭店里也是地位很特殊的,事实上也是那么一回子事儿。她以自己地位很特殊的一个服务员的身分,亲自招待身分很特殊的四位客人,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够特殊情况,特殊人物,特殊对待的了。不成想还特殊出麻烦来了,当然委屈,当然受不了。愣了愣,双手将一张颇有姿色的小脸儿一捂,仿佛受了什么凌辱似的,哇的一声大哭着扭身跑了……

结果,接下来的局面可就严峻了!

转瞬之间,老板和他的朋友们,六七个男的三四个女的,一齐从他们正打麻将的包间里拥出,冲到这一个包间的门口,将四名县城里的公安堵在了包间里!

“怎么?给脸不要脸啊?警司警监们我见得多了,你们算些个什么东西?穿身警服就可以吃白食呀?就可以欺负女服务员呀?……”

那和张副队长年龄不分上下的老板,满嘴喷着酒气。显然,一旦恼火起来了,那就根本不将四名县城里的公安放在眼里了。那种轻蔑的表情,那些轻蔑的话语,首先是冲着张副队长去的。

“你混蛋!”

张副队长立指对方回骂了一句。

“你才混蛋呢!”

老板一个朋友,欲替老板长威风,灭张副队长的志气,将张副队长伸指着的手臂一拨拉,一步跨到了张副队长跟前。那家伙膀壮腰圆,个头比张副队长高,双手一叉腰,一副俯视挑衅的样子。

还没等张副队长有反应呢,小孙那儿的火早被煽起来了。他在警校是擒拿冠军,会祖传武功的。他也没将那膀壮腰圆的家伙放在眼里。

他把张副队长往旁边一推,自己直面着对方,冷冷地说:“如果你们的饭店这么个开法,那可明摆着是不打算再开下去了!”

老板也不示弱地说:“如果你们不乖乖地把一千多元拍在桌上,那可明摆着是不打算好好儿地过年了!”

于是双方理论起来。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只张副队长闪在一旁没参与理论,他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

之后张副队长发现小魏捂着自己的一边脸。分明地,在双方一片吵嚷声中,她挨了一耳光……小刘小孙二人,目光就一齐望向着张副队长了……

张副队长的脸顿时红得发紫。

“还反了你们了!”

他双目圆睁,大喊一声,将餐桌掀翻了。

于是双方大打出手……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张副队长他们渐渐不敌;小魏被逼在一个角落,成了人质;他们三个男的,与对方从楼上打到了楼下;一层大厅里还有没有离去的食客,他们纷纷惊叫,一片混乱……

双方从大厅里打到了街上……

那个膀壮腰圆的家伙,不知何时操了一杆双筒猎枪在手,将小刘逼在一棵大树前,无路可退……

“跪下!你他妈跪不跪?!”

“你私藏枪支可是犯法的!你们麻烦大了!”

“去你妈的!”

不知是猎枪走火了,还是对方喝多了——张副队长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只见枪筒里喷出一道红光,大树上同时落下了一片雪……

紧接着,他看到小刘双手抱头,双腿缓缓弯曲,无疑地,是给对方跪下了……

小孙却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张副队长拳打脚踢地摆脱了几个对手的包围,跑到他的“切诺基”那儿,跃上车,疾驰而去……

斯时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渐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