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

作者:石头与水

通夜未灭的红灯笼映的星空都暗淡几分,三更鼓刚过,孙嬷嬷屋里的灯先亮了起来,在李玉华屋里值夜的云雁一直没睡着,听到更鼓声也坐了起来,摸索着火折子点亮烛火,刚穿好一身宫人衣饰就见云雀轻轻推门进来,见帐中尚无动静,云雀云雁交换个神色,云雀搓着微凉的手,压低声音说,“我已让小丫头打水去了,这就叫姑娘起床吧。”

今天是大婚吉日,三殿下早上按吉时过来迎亲,姑娘这里也要晨起梳妆打扮。

云雁唤醒李玉华,云雀试过铜盆的水温,李玉华刚洗好脸,孙嬷嬷就来了。妆台铺开一溜十几个盒盒罐罐,是各色胭脂水粉香膏玉脂,李玉华隔窗看院中灯火在夜色中摇曳,不禁道,“这可真早。”

“也不早了,姑娘先穿衣打扮,永安侯夫人会先过来,用过早膳,过来陪伴姑娘的各诰命也该来了,吉时在辰初,三殿下就该来了。”孙嬷嬷一面说着,先服侍她穿上银白色的内礼服,一只银线暗绣神鸟凤凰披肩引吭,那凤头正在左胸处,镜中映出凤尾飞扬直到肩背。

李玉华侧头向人高的立镜中望去,不禁暗暗感叹这衣裳的精美漂亮。穿在里面的内礼服,等闲谁会看到?却依旧要费这样的功夫做这样精致的裁剪刺绣。

这样的富贵,怪道要人人争夺。

孙嬷嬷看她原本欢喜的眼神突然有些冷了,李玉华忽地一笑,即将大婚的喜悦驱散那些微微的冷意,镜中看向孙嬷嬷,“这衣裳真好看。”

孙嬷嬷垂手站在一畔,这是她大半生养成的习惯,即便李玉华待她十分礼遇也没有半分逾越。

“姑娘穿着也好看。”

“我也这么觉着。”

大礼服有长长的裙摆,待上喜服时再穿不迟。李玉华坐在妆镜前,由内务司的嬷嬷服侍着梳妆,嬷嬷刚要服侍李玉华开脸,郑嬷嬷先过来,笑着福一礼,“姑娘,永安侯夫人来了。”

不一时就听到院中隐有说笑声,李玉华起身迎出外间,就见一位正一品诰命服饰的美貌妇人被许老太太许太太围在中间,许惠然许婉然亦陪伴在侧。那妇人相貌无可形容,她乍一进屋,李玉华只觉室内都亮堂三分。以往她觉着许太太相貌已颇是不俗,但在这位美妇人面前却是平庸无光、面貌无奇,不过一庸碌妇人耳。

永安侯夫人轻施一礼,“姑娘太客气了,怎敢劳姑娘亲迎。”

李玉华还礼,眼中带了些笑,“今天要多劳夫人了。”

李玉华来帝都的时间不长,露面的时候更少,永安侯夫人尚未见过她。原本,永安侯夫人因丈夫贸然为她应下陆侯之请略有不悦,永安侯府累世富贵消息灵通,永安侯夫人是知道一些三皇子亲事内幕的。她既不喜三皇子的轻薄率性,更鄙夷许氏为人,哪里愿意到许家做全福人。不过,后来听凤阳长公主几次夸赞这位三皇子妃,永安侯夫人倒未想到,许家匆匆接来代嫁的这位大姑娘这样舒展大方,行礼说话没有半点羞怯扭捏。

永安侯夫人心中原就对李玉华有些同情,此时看她便不禁添了几分喜欢,笑道,“以往听长公主赞过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长公主赞誉。”

永安侯夫人请李玉华继续梳妆,李玉华额角有一处半寸长的疤,以往有流海遮住无妨,如今大婚要梳妇人发髻,前额流海向后梳去就露出痕迹。看得出疤痕已旧,肤色与周边的皮肤一致,只是疤痕处不再平滑细致,有些显眼。内务司嬷嬷的手一抖,“姑娘这要用厚些的粉遮一遮了。”

许老太太许太太也有些诧异,许惠然道,“用粉遮住看不出来的,大姐姐这疤并不明显。”

“也没什么掖着藏着的,别给我弄太厚的粉遮住我这大福。”李玉华随口扯出一套鬼话,“算命的都说我这疤生的好,原本我也就是个寻常命,突然有这疤才改了个贵命,福全从这疤上来。”

许太太笑,“怪道玉华你能抽得好签。”

“我天生手旺。”

内务司嬷嬷:三皇子妃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待盘头前,永安侯上前给李玉华梳十下,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利话,李玉华不禁有些怅然,说道,“我们老家没有帝都的讲究,新娘子出嫁前,都是亲娘给闺女梳头。”

李玉华怅然一叹,许老太太心底却是突然泛起一股深深的寒意,她皱纹横生的眼眶微微湿润,看向李玉华。也许她自己不觉,那浑烛的眼底竟透出一丝惧意。许太太僵硬的用帕子掩住眼睛,轻轻哽咽,劝李玉华,“你母亲泉下有知,见你这样好,也是欣慰的。好孩子,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你娘是一样的。”

李玉华眼睛眯了眯,眼底掠过一丝讥诮,把弄着指间的一颗红宝石戒子劝她婆媳二人道,“看你们,我没哭,倒是你们哭起来。要不是太太想着我,老太太父亲记得我,我怎么能有今天的福气?”

许惠然柔声道,“看大姐姐说的,祖母父亲母亲未曾有一日忘记大姐姐,只是刁奴作祟,委屈了大姐姐。”

李玉华在镜中瞥一眼许惠然那温柔伪善的面孔,没再说话。

永安侯夫人梳好头,将梳子递给内务司嬷嬷,这嬷嬷继续为李玉华挽发。李玉华年纪尚小,身骨未成,人亦单薄,梳凌云髻有点像充大人的少女一般,但是王妃要戴七尾凤冠,必要梳高髻才相符。

待李玉华梳好发髻,匀淡脂粉,许老太太请永安侯夫人一起用早膳,永安侯夫人道一声“叨扰了”,大家便在李玉华的屋里用的早饭。

许家早餐一向丰盛,今日还需加个更字,李玉华胃口一向好,今天也不例外,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屉小笼包,还用了许多小菜。

倒是许老太太许太太都有些食不下咽,许惠然许婉然一向胃口小,也只是浅用辄止。永安侯夫人倒是吃的不少,她人生的美,仪态亦是极优雅的,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的好看。而且,见到永安侯夫人就会明白,美人就是美人,不论任何年纪,都是美人。

早饭过后,过来陪伴李玉华的诸诰命就来了,李玉华也穿上大礼服,坐在榻上听着内务司的嬷嬷介绍各家诰命。永安侯夫人之外,李玉华还见到了陆侯夫人,陆侯夫人是个话不多的低调妇人,相貌亦只是清秀,不过,看得出与永安侯夫人交情不错,两人说话间亦透出亲近。

另外,还有一位四品裴恭人,李玉华心下一动,问,“先时听闻去岁状元便是姓裴,可是恭人同族?”

裴恭人恭敬答道,“正是臣妇那被逐家门的不肖子。”

李玉华深深打量这位面貌中便透出几许精明厉害的妇人,心说,啊,原来你就是我木香姐信中说的刁婆婆啊。

不过,自裴恭人相貌中真看不出裴状元那惊天动地的美貌,想来裴状元相貌不肖其母,莫非裴大人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

李玉华脑中胡思乱想一掠而过,听着嬷嬷继续介绍其他诰命。

皇家的安排一向琐碎体贴,大家说些喜庆话,忽听外面一阵雷声,夹杂着水气的轻风透窗而过,就见外面已是秋雨潇潇,雨丝如线沙沙而至,一滴一滴的雨珠顺着灰色屋檐滚落成行,砸在檐下青砖上,溅起一丝细不可察的涟漪,继而汇聚成细细浅流,或是洇入地下,或是往更低处流淌而去。

天地间皆是一片轻柔雨意,李玉华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皱眉,“大喜的日子,不是说提前算过,怎么打雷又下雨的?”

永安侯夫人忙道,“原也要净水泼街,来这一场小雨,省去多少事。您别担心,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了。”

“是啊。人都说雨是财气,这雨一下,空气也极外清新。”也有诰命连忙说着吉利话。

李玉华心说,凭你们再会说巧话,也没听说大喜日子下雨好的。哎,这也不知三殿下出门带伞了没有,可别淋半道上。

穆安之运道不错,他刚到许家,雨便落了下来。小易给穆安之撑着伞,后面跟着的彩车直接驶进大门。许府门前放起鞭炮,须臾片刻,乐声传至内宅,永安侯夫人笑,“约摸是三殿下到了,娘娘的盖头呢?”

孙嬷嬷托着一方金丝紫檀托盘上前,永安侯夫人取下上面的绣着龙凤成祥的盖头为李玉华盖在头上。

穆安之踩着秋雨滴湿的地面,依旧礼数先至前堂与许箴相见,翁婿之间互相见礼。穆安之道,“岳父有礼了,今奉陛下之命前来迎娶新娘子。”

许箴看穆安之一身大红喜服,发束金冠,人亦斯文俊俏,也有些欢喜,客客气气的说,“殿下请。”

翁婿二人实在无闲情可叙,穆安之身边的诸官员也便格外肃穆,永安侯性子活络,笑着朝许箴拱拱手,“许大人,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许箴拱手还礼,刚要多与同僚们说几句,穆安之已是微不可察的皱起眉毛,许箴生怕哪里不合穆安之心意被他发作白落面子,立刻请大家里面说话。

诸官员随穆安之一并到内宅迎亲,按礼,新郎要向岳父母行礼,穆安之根本当没见到许太太,对许老太太微微躬身,“这些日子,有劳您照顾玉华妹妹了。”

许老太太连忙道,“都是我的本分。”

李玉华听到声音朝穆安之的方向微微侧头,穆安之见榻上坐着的盖着盖头一身皇子妃服饰的女子,举步过去朝红盖头唤一声,“玉华妹妹?”

“三哥,你来啦。”

“外头在下雨,咱们这就走吧。别一会儿雨大就不好了。”

听听这口无遮拦的劲儿,什么叫“不好”啊,大喜的日子,这说的是什么话。

永安侯夫人扶着李玉华起身,“三殿下这是等的急了。”云雀云雁帮李玉华提着大礼服的裙摆。

李玉华从盖头下方看到穆安之的喜服下摆的金龙绣纹,穆安之伸出手,“我扶着你吧,你这衣裳可够大的。外头还下雨哪。”

其实她与穆安之是常相见的,可此时不知为什么,从盖头下看到穆安之那修长的手,映着大红的衣袖,越发显的莹白有光。她不禁脸颊微热,心中竟是有些踟蹰起来,少顷,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入穆安之的掌中。穆安之小心握住,只觉李玉华的手这样的柔弱瘦小,让人忍不住有些怜惜。

彼此肌肤相触的那一瞬,李玉华被穆安之掌心温度一灼,有些忐忑晃动的心却是蓦然一定,李玉华反手握紧穆安之的手:这是她与命运的共同选择,她愿意选择这个一直对她充满善意的男人来共度一生。

永安侯夫人自觉退至一畔,含笑望着二位新人。穆安之挽着李玉华的手出了跨院,二人没有再说话,却又有某种难言的情愫顺着交握在一起的掌心传递到彼此心底。

二门前,穆安之扶李玉华上彩车。

许箴叮嘱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许老太太心绪复杂,衣摆在秋雨中沾湿,对李玉华道,“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这些都是内务司要走的流程,李玉华早烂熟于心,妥帖的应一声,“是。”

彩车在乐声中驶离许府,穆安之有自己的皇子车驾,余者伴驾大臣诰命乘车轿马匹跟随,另有宫人内侍禁卫军护卫相随。就在这浩浩荡荡的皇室排场中,李玉华坐着皇子妃的彩车,听着雨滴落在车顶的声音,以及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围观百姓的嬉笑说话声,向风云激荡的禁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