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

作者:石头与水

由赵丛私扣棉车引发的一系列大案落幕,林大将军再三上折恳请致仕,穆宣帝挽留未果,令林程接任大将军之位。

说来也奇,林大将军治家不严在朝中多为清流诟病,就是穆宣帝心底未偿不觉着林卿在公务上一向谨慎周密从无差错,如何在家务上就这样糊涂。

但,对林大将军多有诟病的清流,对于林程接任大将军之事则欣然乐于接受,没有半点疑异。

穆安之呈上刑部判决,赵丛贪赃数目过大、母子合谋谋害黄姑娘之事,赵太太赵丛皆判了死刑,家产抄没,余者作恶家仆也各有判决。梁太太一干人获死刑者居多,梁太太本人也判了斩监侯,不过,穆宣帝念及林大将军多年当差用心,还是改为赐毒酒白绫,也算全林家颜面。

至于程家,因另涉饷银贪墨一案,暂未判决。

穆宣帝还下了另一道旨意,夺梁翔状元功名,贬为庶民,一应牌坊嘉奖,令当地官府毁坏收回。

即便是近年来最招穆宣帝龙颜大怒的裴如玉,也没有梁翔这样令穆宣帝恶心,简直是丢尽天下状元的脸。

相较梁翔,再一想三元出身的裴如玉,学问胜梁翔百倍,即便冒犯龙颜,也只关乎政见,人品是无暇的。

哪似梁翔,简直丢人现眼,丢尽天下学子的脸!

宫中蓝太后以教女无方的名义褫夺林老太太林太太诰命,对林氏女更是厌恶非常,于林妃都有不小迁怒,免了她的请安。

穆宣帝还劝了蓝太后几句,蓝太后皱眉,“我现在实在不想见林氏女,这都什么蛇蝎心肠之人。合着什么都要依着她们的想法,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了。我只可怜林将军那孩子,他可有什么错处,原本好端端的孩子,没林家人家也不少建功立业,半道认了个爹,就认出大半辈子的不幸,受这一窝子的谋算。哎,皇帝你多安慰林将军吧,真是个可怜孩子。”

“朕知道。”穆宣帝道,“林妃已是出嫁之女,这些年,她一向安稳柔顺。”“她前俩月还曾召林太太梁太太这对母女进宫说话哪。”蓝太后与穆宣帝道,“先时咱们相中林将军,有招他为驸马之意,林妃特意让梁太太跟福姐儿一起到行宫去,可惜她跟她娘家这一通盘算,福姐儿一向是个老实孩子,她与咱们嘉悦既是表姐妹又是亲姑嫂,早跟我说了。林将军也是个实诚的痴情人,并不肯欺瞒咱们。这起子阴毒妇人,天下没有她们不敢谋算的。”

蓝太后一想都胆战心惊,愈发厌恶林妃多事,“让林妃在她宫里好生呆着吧,有心思管娘家闲事,怎么不知好生教导二郎。”

早在刑部判决之前,林太太便被送往庄子上由哑奴看管,林大将军下了死令,不死不出。

刑部判决下来后,林老太太撑着病体吩咐人给长孙女送些衣物用度,都被林大将军拦了下来。林大将军做了如南安侯一样冷酷的决定,逐林恬出族。

林老太太病情更重,林大将军今已致仕,就在府中服侍林老太太养病。

“我昨晚梦到了你爹,你爹问我,怎么咱家正经孙子还流落在外,这都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是。”林老太太道,“黄姑娘的仇都报了,让阿程回来吧。”

林程与林家老宅十来年不曾来往,当年在禁卫任将领时都不曾回林宅,如今他已承大将军之位,当众人都以为林程怕要与林家老宅老死不相往来时,他竟然答应回林家。

不过,林程有条件,他要成亲了,就在林家老宅举行亲事。

林老太太倒是高兴,问,“说的是哪家姑娘?咱家就程哥儿这一个孙子,可不能委屈人家姑娘,可得办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

林大将军道,“他要与黄姑娘成亲。”

“黄姑娘不是已经去了?”林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都这些年了。”

“阿程说女子不成亲连祖坟都不能入,他与黄姑娘早有亲事在身,今黄姑娘冤情已伸,他们便可成亲了。”

林程这等深情,宫里蓝太后听说后都有些禁不住,对李玉华、二皇子妃说,“从来都是男子薄情的多,林将军这样的痴情之人,百年也难得一遇。”

李玉华说,“按理,林将军官居一品,他的夫人也是诰命身份。黄姑娘命苦,皇祖母,诰命也该赏下去。林将这这样的痴情人,此生怕也只这一桩亲事了,该给的赏赐荣宠,莫薄了。我回去也给林将军备份礼,太难受了,我一想到他与黄姑娘的事就想哭。”

李玉华在家就哭过一遭,这并非假话,她此时说起来,也是眼圈儿泛红,嘴巴一撇一撇的,强忍不哭罢了。

二皇子妃听李玉华说要备礼,回家也给林将军备了份礼。穆宣帝与东宫也皆有赏赐,就是林程这桩冥婚让人心酸。林程抱着黄姑娘的牌位向林大将军行礼时,不少观礼宾客都忍不住眼眶发烫。

林大将军更是老泪长流,别开脸说不出话。

林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林程便抱着黄姑娘的牌位在院中行的礼。

说来也奇,往年芙蓉花到八月中秋时也该谢了,今年花期格外漫长,尤其林程与黄姑娘成亲这日。帝都芙蓉花,十之八.九都开放了。

有传闻说黄姑娘生前极爱芙蓉花,她这样的好姑娘,如今冤情得伸,天地有感,就应在这一城芙蓉上。

林程休过三日婚假,便重新到禁卫军当差。他在禁卫军任职多年,在公务上,林大将军一向悉心教导,林程早便是朱雀卫公认的接掌人,如今他接任大将军一位,也算众所乐见。

林程婚后未久,便到了秋决处斩的时间。

这一次秋决的还有去岁便在牢中的胡源。

胡安黎雇了些收殓人手,并不打算亲自去给胡源送行,胡清就担心他不去,提前打发人知会他,第二天到三皇子府找胡安黎一道过去。

胡清的话,“这辈子父子一场,好歹全了这场父子体面。”

胡清胡安黎皆一身素服,他二人并未在秋决处斩处,帝都人爱看热闹,那里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闲汉。叔侄二人在秋决对面的茶室二楼坐下,不想遇着熟人。

卓御史与严琳相约而至,坐在视野最好的一张茶桌畔。

胡家叔侄都没好跟人家打招呼,只是彼此视线一撞,便各坐各的位子罢。

随着监斩官手中红头签落地,一身红衣袍红头巾的刽子手举起手中雪色大刀,刀身锻刚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光芒,刀锋斜斩直下,砰的人头飞起,一篷血喷薄而出,血雨飞溅,转眼间顺着高低地势沿着污黑的青砖流淌而去。有人收殓的犯人家小立刻跑上去收敛尸身,往提前预备好的棺木里一送,盖棺便往外走。无人收殓的也有刑部衙司拖至一畔,接着抱着木盆的衙司上前,哗哗哗哗哗,数盆清水泼地,冲走砖上血迹。

下一轮的处决继续。

胡源先前身份高贵,他是第一批第一个处斩的犯人。胡源人头落地,胡清嘴里不说,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胡安黎面无表神,不知在想什么。

卓然抬手为严琳倒了一杯清酒,严琳收回视线,缓缓吞入腹中。

卓然道,“咱们回吧。”

严琳颌首。

两人起身离开。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许多闲汉嘘闹着笑喊,“哎哟,有人抢人头了!有人抢人头了!”

就见一道灰影已经挤开人群抱着什么跑了个没影,后头有两人在追,“那是你家的头吗?给我站住!”

一时,胡安黎小厮奔上前回禀,“大爷,咱们老爷的头被个小贼抢走了!”

胡清的小厮略慢一步,回禀的也是同一桩事。叔侄二人刚刚看到楼下一幕,本就担忧,不想正应在自家身上,胡清骂,“还不快去追,还愣着做什么?”

胡安黎抬手拦住二叔,道,“不用。二叔,阖帝都与我父亲有这样大仇的无非就是严家,他们要人头总不会是去上供,去严氏父子坟冢处。”

胡清一跺脚,“这姓卓的!”

胡家叔侄追到严家父子坟冢前,青色墓碑前供品与胡源的头颅都被摆的整整齐齐。严琳正跪在父兄墓前祭拜,卓御史一脸肃穆站在一畔,头顶杏林萧萧,袍摆衣袂飘飘。

胡清早便听闻严家案重审之事,但,真正面对严家父子墓碑时方切身体会到这种羞愧难堪。

空气中的香烛气息混合着秋天杏林冰冷的草木香,胡安黎待严琳祭拜结束方上前深施一礼,沉声道,“严老爷严公子,如今恶人伏诛,因果相报,请二位于九泉之下安息。”

胡清也上前行了一礼,对严琳道,“还请姑娘将家兄头颅相还。”

胡安黎则道,“你们要是愿意留着,也没问题。不过,依严家品格,必看不上家父这样的人,葬于严老爷严公子附近,怕要让逝者不安。要是放在这里,虽说如今天气凉爽,多放几日也要腐臭生蛆。倘无人看守,被什么野狗叼去啃食也有可能。随你们,我回去着人打个木制头颅给他安上也是一样下葬。”

胡清惊悚的看向侄子,胡安黎一副随严家便的模样。

严琳道,“我只是让家父家兄看一看当年罪魁下场,我心愿已了,你们拿走吧。”

胡安黎示意收殓尸身的人过来拿走胡源的脑袋,对严琳、卓御史微微一颌首,便与胡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