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

作者:石头与水

裴如玉穆安之两行人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近,如杜长史陈简与裴如玉都是考场上的前后辈,胡安黎唐墨皆世家子弟,跟大家都熟。要说不大熟的就是卓御史、白肇东了,这俩人主要是年纪比较大,不是一辈人的感觉。

好在卓御史不是个会摆长辈架子的人,他是裴相高徒,白肇东少年时便周旋权贵之间,身份不高,但绝对令人如沐春风。唯一话少的就是秦廷了,裴如玉说,“你可别拘谨,三殿下自来与国公府不睦,你们秦家与陆家交恶多年,赶紧跟咱们亲近一二方好。”

大家都不是傻子,今次穆安之遇袭,要说家丁家将没察觉走入叛军包围有情可原,龙虎围专门的斥侯竟也没发现?

而且,探路的斥侯均死于乱军之中。

可关键是,秦廷是龙虎营秦大将军的嫡长子,秦家原是在禁卫军当差,秦大将军当年也是禁卫军中一号人物,年轻时逞勇斗狠,颇有武将之风。因不忿当年陆伯辛(睿侯)在禁军中独得老柳国公青眼,向陆伯辛发出挑战,被陆伯辛打败,自此颜面扫地,退出禁卫军。

随着陆伯辛在朝平步青云,秦大将军在龙虎营处处受挫,熬了半辈子才熬到龙虎营大将军之位。

秦家与陆家素不来往的,听说两家子弟平时便是走个对面,都是彼此不理。

但很奇异的是,若是陆家主导的这场刺杀,秦家那些斥侯是被买通的吗?可秦廷是秦大将军嫡长子,他护卫皇子出巡,怎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秦廷伤的不轻,倘穆安之出事,秦廷必死无疑!

秦廷手下将士皆奋勇无畏,不惧生死,为何独独斥侯会出事?

杜长史胡安黎的意思是,秦廷手下斥侯被买通了。裴如玉对穆安之道,“其实我一直觉着,秦大将军能久掌龙虎营,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与陆家不睦。”

穆安之瞪大眼睛,“陛下对陆家何等信任,非但他自己弄个陆氏皇后,还给心爱的太子也娶了个陆氏女。”

“陛下的确很信任陆家,但有一件事你说的不对,东宫最初想娶的太子妃不是陆氏女,而是长公主之女。”裴如玉纠正,“最开始,与陆家联姻的人应该是你。”

“你非常厌恶这桩亲事,我也不想看到东宫与长公主联姻。而陆家,并不甘心将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裴如玉道,“陛下当初看中的未尝不是唐家姑娘。”

有件事,穆安之非常好奇,“当初你怎么说服唐家放弃太子妃之位的?”

“你真想知道?”裴如玉端起茶呷一口。

“废话,不然问你干嘛。”

裴如玉道,“我不过是将柳家之事与唐驸马说了说罢了。”见穆安之脸色转臭,裴如玉道,“我就说不说嘛,你非要问。”

“接着说。”

裴如玉叹口气,“当年柳家对陛下何其忠心,累世国公,就因把爱女嫁给陛下,所有功劳便成了理所应当,最后身死族灭。古往今天,给皇帝恩惠的,多半结果不大好。皇帝给其恩惠的,则多得善终。陆家需要这桩亲事巩固家族地位,唐家千年世族,难道还差这一桩锦上添花的亲事?何必要上最高层?烈火烹油之后,往往盛极必衰。何况,看唐姑娘不似有明圣皇后那样盖世之才,而眼下东宫正妃之位,唐姑娘纵是坐上去,纵一时坐得稳,能一世安稳吗?”

“我说完后,唐驸马就客客气气请我出去了。”裴如玉问,“唐驸马对你如何?”

“挺好的。也就他管内务司,什么东西都只多不少只好不坏,我刚分府时,是这样。如今二哥受冷落,他依旧这样。”

“唐家人性情温文,唐驸马的确品性一流,令人敬服。”裴如玉心悦诚服,他当时也是气狠了,直接搅乱了东宫与唐家的联姻,人家唐驸马何等身份,凭他一番狂话还没将他打出去,当真是好涵养。

裴如玉道,“其实我也没料到唐家真的退出太子妃之位的角逐,唐驸马难道真被我这几句话劝的改变心意?我猜测,他本就无意令爱女入主东宫。不然,若非唐家主动退出,陆家不能得到储妃之位的。”

“这世上还真有姑丈这样的人,能舍弃储妃之位。”穆安之感慨。

“非是这样的人,陛下才能放心的把内务司相托付。”裴如玉轻声,“当年陛下登基,一赖柳家之功,二赖唐家之力。柳家下场如何我就不说了,唐家却荣宠依旧,可见唐驸马的厉害。”

裴如玉当年还动过让穆安之娶唐姑娘的念头,可那会儿纵他有意,却无人相帮。连蓝太后口口声声最疼穆安之这个孙子的人,都只肯把娘家侄孙女嫁给二皇子。好在,穆安之自有命数,阴错阳差娶了李玉华。李玉华出身虽非豪门,可听穆安之说,管家理事是把好手,将属官的家人都照顾的很好,也不比旁的闺秀差。

裴如玉道,“帝都形势复杂,陛下宠爱陆家,听说陆世子如今不过在太子身边任五品职。禁卫四军中,只有林程与陆家关系密切,可当年林程是力挺陆侯接掌北疆军的。而玄甲卫出事后,陛下令永安侯接掌玄甲卫。河南官场大换血,任巡抚的是谢家人,任知府的是唐家人。你有没有感觉?”

穆安之点点头,“陛下开始用旧勋之家了。”

“对。更早,听说通州港牵连进胡世子案中,接掌通州港的便是何家人。”裴如玉道,“我研究过陛下登基以来所有官府坻报,知道吗?陛下刚登基的一二年尚不明显,老柳国公过逝后,陛下就开始提携新贵,陆家就是他一手提携出来的。当年北疆之战,永安侯也是上过西北战场的,以永安侯府的实力,都叫陆家压了一头。这要没有陛下的支持,睿侯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做不到的。内阁之中,六部尚书,我祖父掌户部,杜尚书掌吏部,韦相掌礼部、黎尚书掌刑部,陆尚书掌兵部,卓御史掌御史台,这几家,纵我说家是几代为宦,先前不过中等官员,韦相两度进阁,他家祖上倒曾出相臣,可那位老相爷史书有名,辅佐的是幽皇帝,被明圣皇后赶回老家的。到韦相这一代,已经清寒到要与商贾结亲了。他们这些人,都称得上是本朝新贵,但是,去岁陛下点了谢尚书入阁。”

谢家是明圣皇后的娘家,虽说明圣皇后过逝后,谢家亦不及原来显赫,但依旧在官场行的稳。显家族中出过明圣皇后这样的女子,谢氏女一向为世家豪门所青眼。

穆安之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却不及裴如玉做过细致的分析。穆安之心中震颤,“你是说,陛下不信任新贵了?可如今朝中人,多是他一手提携的。”“旧勋的好处就在于,他们跟皇室是祖祖辈辈的交情。”裴如玉道,“陛下肯定是觉得受到威胁了。他信重的武将接连出事,何况而今你出行遇刺,木香在帝都也曾受到刺杀,陛下应该明白,朝廷不是他想像中那样安稳,有一股他掌握之外的势力在蠢蠢欲动,有人要谋反!”

这一场刺杀,就是谋反!

不论他与陆家有什么仇怨,集结军队谋刺皇子,不是谋反是什么?

可是,穆安之道,“陛下待陆家,何其恩宠。”

夜风自窗而入,桌间烛火扑扑晃动。

“何况,”穆安之继续道,“谋反得有军队,河南军尚不敢在洛阳动手,这一次也暴露无疑,受到重创。如果陆家指望着这么一支军队谋反,陆国公的脑子不至于这么不好使。西北陆侯与陆国公一向不睦,何况西北军连在两千里之外,远水不解近渴。陆家要谋反,他要调哪支军队?”

裴如玉取个灯罩,为烛台挡住夜风。他声音虽轻却若万钧雷霆,“秦家。龙虎营十万大军,就驻扎帝都城外。”

穆安之猛的站起来,“这怎么可能!”

“最不可能的事才最出人意料。”裴如玉冷静的说,“这几日我细观察秦廷,他手下将士十分彪悍,对他非常信服,他治军是有一手的。为何他派出的斥侯会连白肇东能发现的事都没警觉,白肇东可从没有军中的经历。咱们都清楚,他的斥侯有问题。只是如今人死身灭,没法再查罢了。如果秦家与陆家有勾结,这就能说得通了。这几个斥侯,就是故意把你引进叛军包围之中!他们奉的是秦大将军的密令,更有甚者,他们就是军中死士!”

“可我要有个不测,第一个要问罪的就是秦廷!秦家难道脱得了干系?”

“秦廷活着,秦家自然脱不了干系。倘秦廷与手下将军同你一起全军覆没,无人生还,秦大将军痛失嫡长子,难道陛下还会问罪秦家?即便要问罪,一样失了儿子的父亲,这问罪也会轻很多吧。”裴如玉道,“运作得当,根本连问罪都不会有。”

裴如玉望着穆安之,“秦廷,原就是颗弃子。”

“以往那些不相往来只是做给人看的?陛下很放心的将龙虎营交给秦家,就是因秦家与陆家疏远不睦?是啊,陛下春秋正盛,不会愿意看到太子母族与带兵大将相近的。”穆安之自嘲,“真是计中有计,权谋之中更有高手。陆国公有此心计方算不辱没他陆家双杰之名,秦大将军能拿嫡长子铺路,也非凡人心肠。”

穆安之啪的一拍桌子,“简直就是个王八蛋哪!”

穆安之看着裴如玉,“我要把我们的推测告诉秦廷。”

“说也无妨。”裴如玉叹道,“可惜没有证据,不然倒能为朝廷消弥一场祸事。”

“我也会告诉陛下一声,他爱信不信,反正我看这事十之八九是真的。随他便吧,反正江山也不是我的。”穆安之道,“该说的我都会说,我尽我自己的心,我问心无愧!”

裴如玉重重一点头,“明天我们就要往北疆去了,我在北疆等你。”

“好!”穆安之握住老友的手,“等我!”

裴如玉反手握的更紧,两人四目相对,许多话,不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