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

作者:石头与水

自北疆军尽兴而归,在路上杜长史拉着华长史蹭穆安之的车坐,穆安之笑,“都是小杜带的,咱们老华原是个斯文人。”

斯文的老华今日也吃了几盏烈酒,琉璃灯下,眼神格外亮,华长史笑,“古有贤君令贤臣同乘,今日亦可作此佳话。”

杜长史点头,“就是就是。”他从暗格中取出茶壶茶盏,倒了三盏浓茶,先奉殿下,再给华长史,最后自取一盏说,“殿下今日大赏北疆军,明儿一早唐大人必然上门要银子的。”

“不至于,唐大人性子挺好,既是来,起码也不用这么急。”

“定是一大早就来的。殿下可别小看唐大人在新伊城的威望。”

华长史喝两口酽茶,也说,“殿下可得想个法子支应过去,现在库里可没十万现银再赏文官了。这大冬天的,咱们自己也得留些过年。”

穆安之揉揉额角,“银子是要出一些的,只是不现在出罢了。正好跟老唐谈谈,五十万银子以内,买下这条商路所有关卡。”商路的事,杜长史华长史都是知道的,不过,一听穆安之这话,俩人的酒意刷的便醒了。杜长史急忙道,“殿下可别直接就开出五十万两,臣算了算,四十万就差不多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是啊。殿下别急着开价。且这银子出了,各地也得表示忠诚才好。”华长史道。

穆安之搔搔下巴,左右看杜长史华长史一眼,君臣三人都想到同一个损招。

穆安之对北疆军的赏赐当到就传到了安抚使衙门,唐安抚使心中有一种浓浓的想哭的感觉,他第二天就整理了厚厚的札子,亲自抱着往王宫去了。

杜长史一见唐安抚使那张素来平和端方的醋脸,就知道这位大人是为啥来的。

唐安抚使能不吃醋么,殿下就赏了官学千两白银,那么些要紧的札子,一件不批,一钱不赏,要是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这也忒厚此薄彼了!

武将要紧,咱们文官难道不忠心?

还是说因下官官职不若陆侯尊贵,殿下您就这样偏心眼儿了?这不成!绝对不成!

纵昨日讨论过,杜长史仍得感慨一声,这做藩王可比做皇子难多了,你多给武将半点,文官立刻不服。“唉哟,唐叔您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杜长史性情与其兄杜尚书大相径庭,他向来嘴甜,尤其在新伊初来乍到,私下没旁人时对唐安抚使向以老叔相称。反正唐家联姻众多,杜家也是上百年的官宦之家,祖上也曾与唐家有过联姻,不过是旁支间的姻亲,但这也算姻亲啊。何况帝都有些历史的家族,基本上拐弯抹脚的都能论个亲缘。

杜长史起身相迎,接过唐安抚使抱着的札子,递给一畔的挽月,又请唐安抚使坐下吃茶,“殿下得一会儿才来,唐叔您先歇歇,喝口茶。”

唐安抚使接过奶茶,看一眼沙漏时辰,“听说昨天殿下巡视北疆军,极是尽兴,想是累着了。”

“看您,殿下还不是先去的官学,才去的北疆军营,您这是吃什么醋呢。”杜长史打趣,也引得唐安抚使的话出来,唐安抚使茶也不吃了,放下瓷盏道,“我吃什么醋,就咱们新伊还是府城,衙门前的那条老街,不知绊了多少人,陷了多少车,早该修了,没银子。城外的井渠报好几处塌陷,这得修吧。我们府兵虽不及北疆军是镇疆边军,一样得维持府城治安,兵甲较北疆军都多有不如。哎,跟朝廷上多少回折子,都没有批复,我是没法子了。新伊都如此,可知下头州县了。”

唐安抚使是出名的脾气温和,这回脸上也带了不乐意,“殿下可不能轻文重武,岂不寒咱们文官的心。”

杜长史屈身坐唐安抚使下首,略微倾着身子,“看您说的,殿下岂是这样的人。您这也忒急,殿下这些天正在看北疆各府县的税收情况,知道大家伙儿都不容易。北疆军都在陆侯麾下,直接过去就能看到,而且,军中只管练兵,旁的一概不管。可衙门不一样,要管着当地治安、民政、税收,情况较军中更为复杂。拨银子也容易,可今年拨了,明年呢?总得想个授之以予不如授之以渔的法子才好。这些天,殿下很为此操心,唐叔你可别误会殿下,殿下岂是厚此薄彼之人?”

“那殿下可有什么法子没有?”唐安抚使问。

“有。但还没想好。”杜长史如实说。

唐安抚使也凑近了些,追问,“什么法子,倘有我能帮着出力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俩人正说着话,挽月掀起毡帘说,“唐大人、大人,殿下过来了。”

唐安抚使杜长史纷纷起身出去拜见。

穆安之一向喜欢在书房理事,在帝都时单辟出一个院子做外书房,外书院就近再辟一院为属官理事之所,离得近,理事很方便。

华长史胡安黎都跟在穆安之身后,一并进了外书房。穆安之看到唐安抚使便笑了,“知道老唐你要来,这样急性子。”

杜长史笑,“唐大人爱民如子,怎能不急。殿下得一位好官,臣为殿下欢喜。”

穆安之笑睨杜长史一眼,昨晚上杜长史说今儿一早唐安抚使必然要来,果然应杜长史这话。

侍从已经烧好暖炕、烧滚奶茶,穆安之坐在炕上,其他人坐地上椅中,唐安抚使把自己的札子递上去,胡安黎接过,穆安之靠着凭几问,“这几天,我看了各府近十年的税收,那些面儿上的数字就算了,你与我实说,你安抚使衙门一年大约多少银子支撑。”

唐安抚使道,“府中有品阶的官员自有朝廷俸禄,吏员们都是衙门养活,还有平时开销,没有一万银子下不来。”

穆安之道,“新伊安抚使、知府都在同一城,加上知府衙门的花费,算你们一万五,再多富余些,算两万,够不够?”

唐安抚使露出喜色,“平常开销绝对够的。下官还能着人把路修一修,外头井渠再挖一些出来。”

“北疆有六府十州,除去新伊,剩下的五府十州不能跟新伊比,每地算一万银子,一年的话二十万银子绝对够了吧。”穆安之又给富余出三万,唐安抚使以一种看活宝贝的眼神看着亲王殿下,那眼神之炽热,都能把亲王殿下看化了。

唐安抚使不停点头,“够了够了。”

穆安之问,“我这一路过来,商贾孝敬的分润也不止二十万银子,他们每经一府一县,进城总要纳入城钱的,非但有入城钱,北疆但有大户,路上还敢置关收银子,倘没点儿关系的,还没到新伊,那些货便已被收了三倍四倍的银钱。所以,到新伊的东西不便宜,可你们这入城钱、路上的关卡设的不讲究,有些商贾来一趟反是赔钱,谁还肯来?再说,那些收的钱没个标准,有多少能入官府的口袋也两说。还有大户设的关卡,他们是官府么也敢私下路卡?”

唐安抚使认真听过穆安之的话,道,“这些事,臣也听闻过,各地方就有这样那样的事。一任三年,外任官来了,其实是外来人,虽有官衔,身份也尊贵,可手下用的衙役吏员,都是本地人。殿下,这本地乡绅富贾在当地一般都颇有势力,故而便是精明强干的官员,也得摸清当地底细才好治理。州县以下,还有亭长,里长,保长,甲长,这些都是地方乡绅,收税纳租都是要他们去办。有些官员能辖制管事,地方便太平通顺,倘有无为而治的,若地方民风淳朴,也能太太平平,就怕有官绅勾结,小吏做恶,就苦了百姓。北疆的事,臣升任安抚使后也想过,莫过于派出一支巡察官,巡察各地,就能更摸清各地治理情形了。”

唐安抚使这席话便知此人为官上起码不糊涂,地方弊病之事是清楚的。穆安之道,“说说巡察官的事。”

“这事说容易也容易,可说难也难。北疆不同旁的地方,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巡察官必需精明强干、善审善断,另则还要给巡察官配一支厉害的护卫队,巡察地方必然要得罪人的,这得提前有所震慑。”唐安抚使有些赧颜,“这一行出去,各州府县走一遭,路上花费便不是小数目。”

穆安之想唐安抚使估计经常为银子发愁,故凡事先想花销。穆安之赞许,“你这主意很好,来时路上我也这样想过,只是到底不了解北疆情形,听你这样说,我就更有把握了。”

穆安之问唐安抚使,“巡察官的人选,你有没有推荐的?”

唐安抚使很坦诚,“殿下若想速行,便要选年轻人。若要缓行,需年长者。”

“要快的。”

“安抚使衙门麾下,也只裴知府陈同知二人合适。”

“不行。白大人有身孕了,裴知府不能离开。陈同知倒是查过案子。”穆安之道,“还得要一个能领兵的。”

武将方面,唐安抚使就帮不上忙了,穆安之看向杜长史与胡安黎,“你俩都对领兵有兴趣吧。”

杜长史道,“殿下,臣是文官。”

胡安黎尚无官品,但他有秀才功名啊。不过,胡安黎不介意领兵,他家本就武将出身。胡安黎道,“殿下的亲卫都有其所属将领,臣手下倒是有几个一路跟来的游侠散勇,拢共不到三十人。”胡安黎手里没兵,在军中,抢别人的兵是军中大忌。

“再招募些人手就是了。”穆安之倚着凭几,言语很是随意地,“原本我看你文职帮的不错,不过兴许命里就是该干武将的,试试吧。先招募五百人,你训练着。”

胡安黎领命,“那臣先写个计划书给殿下过目。臣现在手里的差使要交给哪个?”

“无妨,以后让小杜老华商量着,凡有札子,他们先草拟,草拟后分出轻重缓急给我送来便是。”没合适的人,穆安之宁可不用。

对于依赖的下属,穆安之一向舍得放权。事情这样多,他凡事亲历亲为不得累死,到底要赖手下人的。

接下来,大家就以后入城如何收取费用,如何收取当地商税的事商量足有半日,穆安之的意思,入城费按车辆人马收取,不准过分盘剥。至于路上民设关卡,一律取消。至于商税收取,到各城交易的商家自然随各城按律收取,但在牧民部落市集交易的商税,则由市集来收。至于市集在哪儿,还没建,这是明年的计划。

穆安之道,“这件事你拟个札子出来,就按我说的,入城费一车一马不能超十文,一人不能超五文。每个州府,一年一万银子,县城的话,大县三千,小县两千,其他再有额外讹银之事,有一起算一起,我也不扒他们的皮,请他们过来新伊,本王亲自跟他们谈谈心。”

“是。”唐安抚使起身领命。

“还有件事,我看知府衙门的那所小官学不错,就是太小了,只几个部落族长家的孩子在读书。建所大的吧,咱们北疆各官员应该也有不少适龄孩童,到时建起官学,按官职大小,依照帝都官学,七品送一子过来,五品及往上送两子过来,一起读书也热闹。”穆安之道,“另有当地显赫乡绅,也可由地方官推荐名额送过来。”

唐安抚使心下就是一哆嗦,不禁暗想,殿下这是要各地官员送人质过来么?不过,穆安之说的随意,却是直接吩咐,没什么商量余地,唐安抚使只有答应的。穆安之看他这模样,拍拍他的肩,“老唐,别想多,我是拿着安家的银子王妃的私房给你们发钱要打通这条商路。你们收了钱,得叫我看到忠心。北疆跟关内不一样,地广人稀,各州县离的几百里也寻常,你是个好的,可底下那些个,难保拿我这银子当白赚。我要没点手段,怎么震慑下头人。”

“殿下放心,倘有那等敢负殿下恩德之人,便是下官也不容他。”唐安抚使立刻表忠心。

穆安之微笑颌首,“暂且先这么办吧。”

继口头忠心外,唐安抚使表了个实际的忠心,“公事说完,下官还有件私下想麻烦殿下。”

“只管说,我这人最不怕麻烦。”穆安之端起奶茶喝着。

“下官长孙今年也将弱冠之龄,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好在老实,因他在孙辈中居长,我就带他在身边教导。可在我身边,人家瞧着他安抚使的孙子,多有奉承讨好的,哪里还能有什么教导。臣想,这孩子还能端茶递水跑个腿什么的,想交给殿下,也让他能学些教诲。”唐安抚使很诚恳的说。

“咱们又不是旁人,明天只管让孩子过来,我考校一二,你老唐家的长孙,这能差么。”穆安之一口应下。

胡安黎傍晚回家,同母亲提及募兵练兵一事,信安郡主问,“你可愿意练兵?”

胡安黎点头,“儿愿一试。”

“那便放开一试。”信安郡主道。

胡安黎做事极重条理,他写募兵准备,募兵条件,还有,既是募兵,是要发饷的。待札子写的七七八八,胡安黎私下请杜长史帮他看看,他们师兄弟,这些年相处,一向走得近。

杜长史其实对募兵练兵不大懂,好在他平时涉猎极广,也就帮着挑挑毛病,成不成的俩人商量着,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么。

晚上杜长史留胡安黎吃酒,待送走胡安黎,叶管事服侍杜长史洗漱,顺嘴问,“二爷,殿下这是要募私兵么?”

“不算私兵,亲卫要守护王宫,这些是机动部队。”

“胡大人不是文职么。”

“他武门出身,现在将领不够用,殿下就让他试试。”洗完脸,杜长史脱靴子泡脚,舒服的闭着眼直哼哼,伸手,“挽月把凭几给我,我给靠着些。”“二爷要是在家这样叫大爷见着,还不知要怎么训你。”叶管事给他将凭几安置在身畔,“殿下在帝都一直是刑部当差,身边儿哪有心腹武将,亲卫也不会轻动,就是有胡大人一个,也不一定够。”

这话倒是,杜长史点点头。

叶管事道,“下次再有练兵之事,二爷你也读过兵书,何妨一试?”

“没搞错吧。”杜长史一幅叶叔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表情,“北疆这天气,风大的能把人刮天上去,雪大的能把人埋起来,八月就开始下雪,明年三月才能暖和,练兵可是在大野地里,我可受不了。我文官做的好好的,干嘛要去吃这种苦受这种罪啊!我不去!”

叶管事劝他,“什么事不受罪?自来唯战功可赐爵封侯。”

“我的天哪,平时看叶叔你每天就叨叨些吃穿的事,原来你野心这么大。”杜长史斜倚凭几,懒散万分,“我就跟着殿下,辅佐好殿下就行了。你看那赐爵封侯的,姚国公在北安关,天寒地冻,满岭野人。南安侯在南边儿倒是暖和,却是是天天守着断发纹身的夷人过日子。陆侯可称一代名将,在这大西北狂沙漫天。我受得了哪个?我可不找这罪受。”

叶管事道,“征战天下,青史留名,二爷就没想过?”

“嘿嘿,真没想过。”杜长史左脚踩左脚,半眯着眼,“大丈夫立于世,便当衣锦绣、食珍馐、饮好酒,乐无忧。荣华富贵,一世逍遥,这才是好日子。青史留名,那都是给后人看的,信那傻话呢。”

叶管事气个仰倒,激将道,“你不打小就说以后要超过大爷,定要叫大爷服你么!”

“难道我超不过大哥么?我把殿下辅佐好了,以后肯定不逊大哥的。”杜长史信心满满。

“你怎么超啊,咱们大爷现在就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以后定能一争首辅之位。你以后撑死也做个首辅,跟大爷持平,你还能怎么超?”叶管事问。

“叫你这么说,我还不活了。文官顶了天也就是做首辅吧,我这是命不好,遇着这么个大哥。我要是生在寻常人家,父母家人还不得把我当天神供着。哎,有这么个大哥,真是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杜长史抱怨的踩两下水,踩的啪啪溅到盆外。

叶管事连忙道,“所以我劝你改武行,凭功封爵,一下子不就超过大爷了。”

“那我还是超不过好了。”杜长史爽快的说,叶管事没绷住,脸直接青了。

杜长史看叶管事一幅要吐血的样子,试探的问,“叶叔你是不是想练兵,你要是想,我推荐你到胡师弟那边儿去。”

叶管事气到气息不稳,“我想!我想个屁!”

“哎哟,怎么就生气了,这也不值得生气啊……”

叶管事摔下擦脚布气走了,杜长史莫明其妙,“怎么生气了啊。咱家世代做文官的,入武行也不对路啊,生什么气呀。”问挽月,“叶叔以前也没看出对做将军这么感兴趣啊,他这是怎么了?”

“我成天在二爷身边,怎么知道。”挽月想了想,“不过我爹一直很关心二爷的武功,二爷带我搬出府后,我爹每次见我都要问,二爷近来饮食如何身体如何,不过也会问,习武如何?”

杜长史眼珠转了转,摇头,“想不通。”

挽月忽然想到,“是不是太爷对我爹有什么嘱托,我爹常说,太爷对他恩重如山。太爷盼二爷有出息呗。”

“你可别胡扯了。我虽不大记得我爹音容相貌,也听说过他老人家在世时官不过五品,把他往上数到我曾爷爷辈儿,都没这么小官儿的了。要依他老人家的标准,我做个四品就算光耀门楣了,他一五品官儿,能想到让丁点儿大都没他什么记忆的小儿子建功封侯上去?他顶多想我平平安安长大吧。”杜长史否定挽月的推测。于是挽月又有新推测,“那是不是大爷对二爷的期许?”

“更不通。要是大哥想我入武行,起码应该自小给我请个先生讲一讲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吧。”杜长史对挽月道,“你敲边鼓跟叶叔打听打听,平白无故的,他这可忒奇怪了点儿。”两只**的脚自泡脚桶里移出,从挽月手里接过擦脚布擦干。

挽月把泡脚桶提出去,回头就见杜长史正取了香膏在脚上细致的涂了一层,他本就人物俊美,膝盖下一截细长白皙的小腿,灯光下仿佛会生光一般,连脚都格外精致。挽月感慨他家二爷的臭美,“就凭二爷您这么臭美,您也不是打仗的材料啊。”

“这叫臭美么,这是保养。不趁年轻时保养,等老来后悔就晚了。我觉着,旁的事超不过大哥,寿命上我肯定能超的过。”

“这倒是。大爷早就骂过你,说你再弄这些娘们儿兮兮的东西,就揍死你。”

“去去去。”

杜长史把挽月赶去休息,心说,个没见识的小子,懂个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