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时分

作者:墨宝非宝

    九球赛场上,女选手的着装是不受限制的,有人热辣惹火,有人中规中矩,有大领口的裙装,也有修身的上衣和长裤,但都会以美感为基础,贴身为要,以防衣服触碰到桌面上的台球,被罚犯规。

    而殷果在女选手的着装里,算是比较保守的了,甚至可以说像一个学生。

    林亦扬额头压到她的额头上,想说,真不该叫你小果儿。

    又一想,算了。

    只是手下加重了力道。

    他在想,如果自己现在是少年最意气风发时,一定会抱她上床,把所有束缚她的衣服都剥干净,在他渴望的身体上肆意征伐。管他什么比赛,他已经立身巅峰,是赛场上的王者,他的就会是她的。

    那个年纪,真是幼稚且自负,强大却脆弱。

    殷果在克制着抿着下唇,一下下咬着,也不知道想做什么,被他弄得涨疼。林亦扬瞅着她,把衣服给她理好了。

    “外边雨大,你在屋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

    殷果点点头。

    她摸摸他的脸,下巴,鼻梁,最后手绕到他脖子后,往上摸着,他的短发偏硬,这星期明显修剪过头发,尤其是后边变得很短,发梢擦过自己的指腹和手心。很痒。

    很……磨人。

    林亦扬被她摸得心软,其实不过是要去看看附近有什么餐厅上档次一点的,买来晚饭给她吃。他瞧着她,问:“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也满满的,什么都有。

    全是人生的第一次,他是这辈子第一个和她有过亲密无间接触的男人。

    她忽然想到了承妍,想到,林亦扬被人追的样子,佯装不经意地说:“承妍挺好看的。”

    “承妍?”等了半天,等来这句奇怪的话,林亦扬不太能跟得上女孩子的思路,“提她干什么?”

    “想到就会吃醋,不知道为什么。”

    过去也没这么小心眼,还是一喜欢上人就会越来越小气。

    他把她手从脖子后拉下来,握着,想说点什么。可承妍实在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苦笑着,重重捏了下她的手:“走了。”

    其实也不错,看喜欢的人为自己吃醋也是种情感增进方法。反正是个路人甲,无伤大雅,只是这醋吃的防不胜防。

    等到林亦扬出去买饭时,殷果在洗手间里拆开了一块香皂洗手和脸,从赛场回来都没认真洗干净脸。淡妆不是很舒服,但没办法,比赛就是有美观的要求。

    她怎么都觉得内衣穿得不舒服,擦干净手,重新把搭扣解开,穿了一遍。对着镜子,拉下自己的领口看了看,一片片红,快消退了。

    她脸上像打了层柔光,眼神也蒙了一层水雾似的,立在水池前在走神……

    搭在白色毛巾上的手指揪起了一根毛巾的白线,两指指腹捻着,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会儿。想得自己脸上一阵阵地红,丢下毛巾,走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一个大的单肩运动背包在沙发旁,地毯上放着。

    从第一次见到林亦扬那晚上,他就是这个背包,好像在住的公寓里,也没见过别的背包。只有这一个黑色的,陪着他辗转两个城市。

    殷果坐在书桌前,趴着,瞧着他的大运动背包都很满足。

    她两手握着手机,想到林亦扬故意逼问自己不擅长的打法,对他的真正实力也有了探究的心思。正好,身边有和他过去打过球的人,于是万年不给孟晓东发微信的她,难得殷勤地去问那个万年大冰山。

    小果:林亦扬有什么是不擅长的吗?在球台上?

    M:没有。

    M:没有他不擅长的,只有他想不想打。

    这么强……

    孟晓东一贯实事求是,不会有半点夸张。

    因为这句评价,她更想他了。

    时间悄然流逝着。殷果的下巴抵在棕褐色的木桌面上,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猜他在哪,有没有淋到雨。没忍住给他发了个微信,私密地抱怨一下。

    小果:悄悄说,有点疼那里。

    Lin:?

    Lin:下次轻点。

    ***

    林亦扬在披萨店里,靠窗的位子上。在等外卖。

    他的运动鞋几乎全湿了,大暴雨,没有一个路人能幸免。这种暴雨打着伞也没用,全是淋湿的命运。他看着微信里的她的头像,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

    这还真是一个常识盲区。

    原来女孩的身体是这样的,那么软的地方也会被捏疼,还以为会让她很舒服。林亦扬再抬眼看外边奔跑的、狼狈避雨的人群。

    但不知怎地,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

    他把殷果送回房间后,来了这里。

    1000号。

    是李清严开得门。

    “他们在里边。”李清严说。

    林亦扬点了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清严的肩:“一会儿来两局?”

    李清严点头:“好。”

    他径自穿过门廊,进了套间的门。

    里边有一个大圆桌,临时挪进去的。桌边有一圈人,桌上除了酒,还是酒。孟晓东和江杨为首,余下几个在旁边有说有笑地低声聊着,大家瞧见林亦扬来了,都停了。

    “来晚的人,先打个圈吧。”江杨笑着说,他穿着灰色的衬衫,袖口都挽着,在玩着自己的半杯酒。

    林亦扬把满瓶的酒捞过来,直接倒满一个空杯子,没半句废话,他照着桌上的人数,一人干了一杯。

    到孟晓东这里,孟晓东要站起来。

    林亦扬按住孟晓东的肩:“来者是客,好好坐着。”

    他主动把自己的杯口,碰上了孟晓东的。再次仰头,一杯饮尽。

    五杯酒下去,林亦扬落了座。

    满桌子的大男人,彼此望着,都记起小时候在东新城的小院子里,大夏天的,搬一桶桶冰啤酒互相叫板的过去。多少年了,人还能凑起来,真心不容易。

    一喝上了,陈安安这种实诚孩子就是第一个倒下的。吴魏这种操心的孩子,就是负责抱着陈安安去洗漱间吐的人。一下子,屋子里少了俩。

    孟晓东酒量奇差,平时都是半杯小酌,今日一杯干下去,上了头,坐在那不吭气。

    江杨笑着探身,问:“晓东?”

    孟晓东抬眼,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事。

    江杨慢慢地给孟晓东又满了一杯:“老六,你想知道什么,趁现在套话。”

    林亦扬瞅了江杨一眼,懒得理他的调侃。

    “你是想问,我妹的青梅竹马?李清严?”孟晓东只是晕,人还清醒,“他俩具体怎么回事,我没问过。不过殷果爸妈挺喜欢他。”

    “就算真好过,也肯定分手了,”孟晓东随口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过殷果家有个人,”他停了一停,“是你那场比赛的裁判,肯定知道你过去的事。”

    说完,他盯着林亦扬瞧了一眼:“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哪场。”

    房间里,在这一霎安静了。

    大家都听出来了,孟晓东说的是林亦扬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

    江杨清了清嗓子:“小贩,弄点热茶给你晓东哥。”

    范文匆答应着,出去了。

    这个房间里,只剩下江杨、孟晓东和林亦扬。江杨其实一开始是开玩笑,想逗逗林亦扬的,没想到孟晓东这个大少爷喝多了,竟然把陈年旧事扯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殷果家里人竟然是当年那场比赛的裁判……这个渊源就太深了。

    推拉门突然打开。

    吴魏扛着醉昏过去的陈安安出来,把醉鬼扔到了床上。他走到桌边上,拿起自己的半杯酒,灌了一大口:“累死我了。”喝完,发现房间气氛不对,瞧了一眼江杨。

    江杨摇摇头,让吴魏不要问。

    林亦扬在玩着杯子,没人看到他眼里的情绪,是好,是坏,是仍无法释怀,还是已经云淡风轻了……他静了半晌,把那个杯子搁到桌面上:“有空着的球台吗?”

    孟晓东直接答:“半个球房我都包了,你想打什么都有。”

    江杨说了句:“让人先给你去清台。”

    林亦扬摆摆手,意思是:不用。

    他离开圆桌,对孟晓东说:“约了你的人打两局。”

    “他们要去爱尔兰公开赛,你收着点儿。”江杨替孟晓东叮嘱了一句。

    “知道。”林亦扬头也没回,出去了。

    外间比里边热闹,人也多,东新城和北城的人都有,除了进入四分之一决赛的人几乎全到齐了,有站有坐着的。林亦扬出门,给李清严打了个手势。

    李清严等他半天了,从沙发离开,对硝子了句:“你看着点儿里边的晓东哥。”

    两人没多废话,去了球房。

    今晚这里人不多。高强度的小组赛刚结束,绝大部分选手都在休息,只有零星几个桌子旁有酒店的住客在玩,不是职业选手。

    林亦扬拿起一根公用球杆,指着一张备受冷落的八球球台:“八球?会打吗?”

    这就像是一个跑步运动员,你让他跑一千米,两百米,或是一百米都能跑,但能拿名次的都是自己最擅长的那个。同理,你让一个台球选手来一把斯诺克,九球,或是八球,一般都不会有问题,但也都有各自的强项。

    林亦扬这些年打九球,李清严是斯诺克。

    林亦扬的意思是,都别挑对方最熟悉的,来一局公平的。

    李清严当然同意。

    “过去我和人打球,规矩也很简单,”林亦扬从桌边捞起了一个巧粉,擦了擦杆头,说,“谁输了,给对方码个球。”

    “我没问题。要能让你给码几个球,估计够在圈子里吹几年。”李清严也挑了一个杆子。

    林亦扬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还真是要给这小子收收骨头了。

    一共10局。

    两人按照九球的方式,争夺发球权。毫无悬念,发球权被林亦扬一举拿下。

    李清严沉默着,在球台上把八颗球摆成了一个三角形。

    白球,被放在了开球线的正中。

    李清严站在球桌一侧,十分冷静。中式八球,当然是在中国最热门的,每个街边的台球厅都是。大家从小都打这个起步的,谁都不会比谁差。

    林亦扬提着球杆绕到球台前,他弯腰看自己要击球的角度,再次用巧粉擦了擦球杆头。

    他第二次俯身。

    整个人和球杆成了一条线,包括视线的落点也是笔直的一条线。林亦扬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散了,进入了比赛状态。

    重重一击,清脆而巨大的撞击声,竟比球房里任何一个桌子上的声响都要大。

    五颜六色的球在一瞬间被撞散,飞奔着,滚向每一个袋子,一个、两个……最后八个球全部落袋。一个不剩。

    这是一杆炸清……

    只有一击,就进了全部的球。

    这并不是奇观,但要靠运气。李清严也是要碰上运气,才会打出这种“一杆炸清”的局面。他当然希望这只是个偶然。

    可这是林亦扬的第1局,更像是一个下马威。

    “辛苦。”林亦扬平静地指了指球台。

    输者码球。

    李清严无话可说,弯腰去一个个袋子里摸出球,再次用八颗球码出了一个三角。

    白球刚摆上发球线上,林亦扬突然俯身,毫无停顿地给了一杆重击。各种颜色的球应声飞出,一个接一个,全都争先恐后地滚入球袋。一个不剩。

    又是一杆炸清……

    “辛苦。”林亦扬仍旧平静地指了指球台。

    李清严知道,这绝不是偶然了,他愈发沉默着,去掏出一个个球,给林亦扬码放在桌上。接下来的十局,不过是李清严在码球,林亦扬在击球。

    虽然不是局局一杆炸清,但显然,李清严连摸到球杆的机会都没有。

    李清严甚至在最后一局前有了一丝庆幸,这里没有同行,看到自己一直在码球。

    甚至他都不得不承认,林亦扬还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了,明明有机会在1000号房招呼所有人下来旁观,但他没有。

    这也许,是林亦扬给孟晓东的一个面子。

    完美的10:0。

    因为酒精助兴,林亦扬的一双眼里有了昔日几分少年意气,他把球杆支在了球台旁,两手撑在那,隔着一个球台,隔着低矮的球桌灯光,瞧着李清严。

    “是我输了。”李清严说,心服口服。

    林亦扬其实头早就晕了,四十多度的烈酒,进门就是连着灌下去五杯,后来慢慢又喝了两三杯。此时后劲儿上来了,听着李清严这句,笑了笑。

    “送你两句话。”林亦扬说。

    李清严看着他。

    “上次在那个球台上,我看你是照着孟晓东的路子,训练自己25秒打一个球?这是联赛的要求,但不是所有公开赛都这样。”林亦扬指了指上次自己打过50个球的斯诺克球台。

    李清严意外,他没想到上次短短的一个见面,就被林亦扬识破了这一点。

    “每个球都磨蹭到25秒才去打,消耗的是你的灵气,”林亦扬慢慢地,告诉他,“你是选手,不是比赛机器。”

    语速慢,是因为醉了。

    林亦扬已经觉得要去休息了,他需要喝点热水,或是热茶,最好,能在殷果睡前再去她房门口溜达一圈,想看看她。不过她应该睡了,今天一天三场比赛,她太累了。

    林亦扬下意识做了一个动作,因为醉酒后的热,想要去解开领口的两粒纽扣。这是他过去在非比赛场合,不得不被迫穿衬衫时,经常会做出的一个动作。也许是因为今晚和过去兄弟喝了酒,也许因为这里放眼看去都是球台,让人得意忘形了。

    总之,他的手指在圆领短袖的领口停下,停了足足有两三秒。他缓缓放下那只手,撑着球台边沿:“还有一句话。”

    他紧跟着说:“不管你们过去什么情分,你追她追不上,或者追上过。到此为止。”

    林亦扬染上醉意的一双眼黑亮得像浸过水,他拧着眉心,在慢慢地、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说了最后一句:“殷果是我老婆,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