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时分

作者:墨宝非宝

    这一个鞠躬长达十秒。

    当林亦扬再次抬头,直接探身去拿了一个巧粉,看上去着急比赛,其实是为了避开直播镜头,想让泪水在低头的一霎消失。

    ***

    殷果在休息室里,看着屏幕里的男人站直身子,看到他眼睛还红着。有些东西藏不住,也压不下去,尤其是泪水,谁都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林亦扬这位选手,是贺文丰的关门弟子,可惜早退出了师门,”解说的声音在休息室里回荡着,“看来,终是恩师难忘。”

    “这个选手的个人经历很有意思。过去一年在美国打九球,大家都猜他要换国籍,没想到中国公开赛为止,始终是中国国籍。”

    两个赛事解说在聊着。

    现在是休息时间,训练基地的工作人员和选手,还有陪练们都在看这场比赛。

    林亦扬从一开始到今天,始终都是一个有争议的选手。

    包括他刚那一鞠躬,也有男选手给了不好的评价:“江杨和孟晓东的地位要不保了,这位,有技术也有心机。这一鞠躬,拿了不少好感分。”

    另一个男选手接话:“这位就是吸金大师,在美国本土的九球塞也狂扫奖金。”

    “人家是为了奖金,那边本土各种小比赛,奖金真是不少,”瘦脸男人说,“出来输球也没奖金,白白出机票酒店钱,会亏本。”

    “九球的重心本来就在亚洲,这边才是高手如云。他要想打,也排不上号。”

    这是两个都是今年出来的新人,瘦脸的在杭州比赛上第一次露面就夺了冠,风头正盛。

    殷果回头看了眼。

    林霖正好环抱着双臂,穿着教练服,也听到了这一段对话。她眼皮子翻都没翻一下,论狂妄,谁都比不过东新城的一群人。她是在想,等心情好了拎过两小子打一场对抗赛,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好了各位,下午对抗赛要开始了,还是男女一组对抗。”林霖说。

    在座的人先后离开座椅,殷果最后看了眼屏幕里的男人,穿着衬衫的他,想到在去年的公寓里,他一边系着衬衫纽扣,一边问她:还能看吗?

    ……

    她不会看不出,林亦扬穿衬衫的姿态,系纽扣的手势,全都在向她展示着他过去在赛场后台里,无数次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殷果和林霖并肩走向训练室,忽然问:“今天可以自己找对手,对吧?”

    林霖眼里有笑,像在问:想找谁?

    殷果用眼神指向那个瘦脸的杭州冠军。当然只挑最强的,不想欺负实力弱的。

    林霖比了个OK的手势:“正好,他也想找个实力相当的。”

    殷果挑的这个对手,正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时,一出道就入选国家队;而殷果又是去年世锦赛的亚军,也是国家队的重点培养对象。

    新人王对新人王,不比此刻奥林匹克中心的斯诺克比赛观赏性差。

    更何况斯诺克球多,打球要布局,明星选手全是一群功于心计的老男人,看比赛需要的是耐心。而9球快进快打,选手更有个人风格,杆杆自带杀气。

    厮杀起来,9球要爽气得多。

    一局快,厮杀猛烈,各种花式打发让人眼花缭乱。

    这个项目阴盛阳衰,姑娘们虽然在国际上全是大杀四方、用红色小国旗雄霸榜单的好姐妹,却很少对男同胞们凶悍,怜爱居多。

    可今天殷果带了个头,礼貌又不留情地指了新人王做对手,意思很明白了,今天要来真格的。这一管鸡血下去,小姐妹们都来了瘾,从走位到出杆,没一个女孩手下留情。

    殷果更是发挥出色。

    一颗颗彩球落袋,毫无悬念,毫无偏差。

    林霖和几个陪练在旁边喝着绿茶,时不时来一声喝彩,看得极其过瘾。

    一共十二桌对抗,女选手胜率奇高。

    殷果这一桌因为势均力敌,打得险象环生,火药味极浓。到最后林霖在白板上写了最终战局11:8。赢了比赛的殷果两手撑在球台边沿,鬓角的碎发全被汗水打湿了,眼睫毛上也都是汗水,一眨眼就模糊了视线。

    “厉害。”对面的男人不得不服。

    她缓了口气,向对手说:“去年,我在纽约和林亦扬打过,是我输了。他在这上边的成绩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如果不服他,用这个。”

    她攥紧右手的球杆,最后说:“在赛场上,我们只用这个说话。”

    ***

    奥林匹克中心体育馆里,静得没一点多余杂音。

    孟晓东坐在赛场旁,在看着这个老对手。

    他在比赛的前半程,以3:1占据了绝对优势,可在之后,林亦扬奋起直追,连拿四局,杆杆破百,将比分扭转到了3:5。

    也许是一开始老师在场,也许是对这里充满了不一样的感情。林亦扬一开始走位很小心,到第六局开始,已经越来越随心所欲。

    球台上剩得红球不多了。

    林亦扬没有急于击球,他好像很想在这一局破纪录。他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拿了玻璃杯,那里有加了冰的绿茶。他喝着茶,顺便静静地看着球台上的局面。

    很快,他回来了。

    在做了一个俯身的姿势后,发现这样不妥,又再次站直了身子,嘴角一直抿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在计算如何能到达147分的满分杆。

    “我们看到林亦扬拿起了手架,好像不太顺手,”解说在评论着,“他这个角度,是想要自杀吗?”解说笑了,笑中有一丝期待,也有紧张。

    林亦扬试图击球的角度,稍有不慎,就会让白球落袋,这种冒险,孟晓东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做的。这也是两人之间的差别。

    “他放弃了手架。”

    突然林亦扬毫无准备地一杆击出,黑球落袋,白球在撞上袋口边缘后,弹了出来。

    满场有惊讶的一声感叹,和一阵整齐的、短促的掌声。

    这次他没有停顿,用巧粉抹了下杆头,绕到球台对面又是一击,刚被裁判摆好的黑球再次落袋,紧跟着又是一个红球。

    他在不停击落红球,也在不停击落最高分值的黑球。

    “好球啊!”竟然一次次,都能给自己创造击落黑球的机会。

    场上掌声突然热烈,但仍旧保持着短促的时间,很快恢复安静,留给选手空间。

    林亦扬俯身,左手架起后,凝视着白球和黑球,观察了一秒后,再次站直。

    他在想着如何走位。

    几秒的思考后,突然俯身击出了一杆,击落黑球,白球绕着球台碰撞了半圈后,竟然安稳地回到了一个漂亮的位置,仍旧是完美的击球角度。

    最后一颗红球落袋砰然落袋。

    球台上只剩下了全部彩球,他只需要按照顺序,一个个收袋,这一局比赛,和这一场小组赛就会平稳拿下。

    在掌声里,林亦扬愈发放松了。

    一颗颗彩球落袋。

    当球台上仅剩下一颗白球和一颗黑球时,掌声来得猝不及防。

    这掌声不止是在恭喜他拿下了这一局的比赛,更是在恭喜他在最后这一局,即将拿到属于他职业生涯的第二个147分满杆。

    孟晓东率先站起身,对他伸出了右手:“恭喜。”

    裁判员也微笑着,和林亦扬握手,轻声说了句:“恭喜。”

    所有人都知道,以林亦扬的水平,最后一个黑球肯定会顺利入袋,最后的分也会成功拿到。所以在最后一颗黑球未入袋前,从观众到对手,包括裁判都选择了提前为他庆祝。

    刚回到赛场一年多,就打出了第二个满杆,他的前途将会是万丈荣光,毋庸置疑。

    而且是公开赛正赛第一天,在自己国土上,由自己本土球员打出满杆记录,这荣耀不止是林亦扬的,也属于中国军团的荣耀!

    从1982年第一次出现满杆,到今天,整个斯诺克历史上的147分满杆只有一百多次。

    每一次的满杆,都会被国际台联记录在案。

    每一次。

    林亦扬最后轻拍了拍孟晓东的后背,是在告诉他:老伙计,不好意思,我先赢了。

    孟晓东对他微微而笑,绅士地退后两步,把球台还给他。

    他拿起巧粉抹着杆头,俯下身,不用特地瞄准就已经出杆,从小到大每一天数小时的练习里,这个角度,这个力度的球他恐怕打出过几十万次。

    绝不会有误差。

    黑球以飞快的速度撞入底袋,毫无悬念,毫无偏差。

    喝彩声乍起,满场爆出掌声。

    全体观众在对林亦扬致谢的掌声,感谢他和孟晓东一起带来的这场精彩比赛。作为球迷,能观赏一次精彩的比赛,见证一次满杆的诞生,是何等幸运。

    林亦扬在灯光汇聚处,在掌声如潮里,看了一眼老师的位子,已经空了。估计着老人年岁大了,经不起久坐,已经走了。他对观众挥了挥手,点头示意后,提着球杆走入通往后台休息室的甬道,在甬道两旁有吴魏、江杨和范文匆在等他。

    江杨直接给了这个小师弟一个拥抱,重重拍他的后背说:“老师说,打得不错。”

    “他在后台等你。”江杨松开他,又说。

    两人对视着,在赛场上无惧厮杀的男人,看向甬道的出口……

    “怎么?不敢出去?”江杨问,“怕了?”

    是怕了。

    能让他怕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因敬而惧,这一份敬畏没有随着年岁渐长而消退,反而在岁月洗礼的后越发清晰,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巨石,压在心上,不敢妄动。

    他把领结取了,慢慢地放入西裤裤袋里,在几个兄弟在背后助推的动作里,握紧球杆,迈开了脚步。

    终有一见,他在异乡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回到国内,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要怎么办?林亦扬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有实力回到祖国赛场,有实力夺冠时再回来。

    难道你不怕吗?

    八十多岁的老人,随时可能会走,真的不怕吗?

    视野渐渐开阔。

    后台的工作人员和休息的选手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或是忙碌,或是试图静心,在赛场找到最佳心态……

    而那个老人家坐在中国休息室外的一个临时搬出来的黑色皮质折叠椅里,身边是两个家人。他们都见过林亦扬,认识他,一看到他出现就开心地弯腰对老人耳语。

    在老师的目光注视下,他挪动着双腿,到这把椅子前。

    曾背脊挺直的老师,已经完全直不起腰,是真累了,看一场斯诺克比赛耗尽了他的力气。那双眼睛在老花眼镜后,有着“终于一见”的喜悦和释然。

    林亦扬努力着,想叫一句老师,却仿佛失了声音。手背上有粗糙掌心摩挲过,被握紧了,是老师先握住了他的手,没有提球杆的左手。

    这一握,仿若当年,他第一次作为贺文丰弟子加入东新城的那天。

    室内照明的灯光很暗,只有一个个球台上的灯光最亮,办公室虚掩的门里都是赛事录像的解说声。到今天为止,连球房里的气味,还有拖把在水泥地上留下的水渍,都刻在他脑海。

    其实早知道是错了。

    错在太倔,错在退出东新城,错在当初连一句错都不肯认。他最大的错就是宁肯舍弃恩师和兄弟,宁可舍弃好不容易有的“家”和成绩,也不愿低头。

    傲慢固执的少年,认为离开是最潇洒的选择,是最有骨气的转身,甚至认为所有人都是在故意刁难,故意打压,故意让自己难堪……却忘了一开始明明是自己的错,不论错在何处,不论错大错小,是错就该认、该低头。

    “小六啊,”贺文丰握着他的手,哽咽着,半晌还是重复着,“小六……”

    大家都以为贺老会点评刚刚那场满杆局。

    贺老却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感慨着说:“长高了,过去手都没这么大……”

    老师握不住了,握不住你的手了。

    林亦扬蹲下身子,把球杆搁在地板上,两手反握住老人的手,那已经皮包着骨和关节,满布皱纹,血管突出的手。

    他眼睛里全是泪水,望着自己的老师:“外边天阴着,万一下雨,您这么大岁数不方便,”话很平常,可梗在喉咙口,想说完很不容易,“以后……有直播比赛,我提前给您电话,在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