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科考前一日,薛晴羽算了算,已有七日未见到萧清鹤了。这一日,前来送诏书的二寿刚走,礼部尚书龚留群便登门了。
“薛掌印。”龚留群礼数周到,不仅略备薄礼,举手投足间皆是客套。
薛晴羽知晓如今的六部皆各自为政,今日龚留群来,怕是另有隐情:“不知龚尚书来薛府,所为何事?”
龚留群却避之不谈:“无他,只看到薛掌印名字出现在本次科考监察一栏,特来拜会,告知科考事宜。”
薛晴羽接过龚留群递来的信笺,字迹工整,自考生入场至退场,事无巨细,所列详尽。
“这些考生,多通过乡试的初轮选拔,半月前自全国各地赶来,公平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不瞒薛掌印,下官亦是科举入仕,比任何人皆看重本次选拔。”龚留群边说边起身,“薛掌印诸事繁忙,不便叨扰,下官先告退了。”
薛晴羽起身送龚留群至薛府门口,抬眸便看到街对面的巷陌里,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是薛府被盯上,还是龚留群被盯上了?
看来,京城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了,薛晴羽内心叹气。
待回到书房,便嗅到梨花白的香气,看到案几上的文房四宝重新排列成自己喜欢的顺序。
“掌印,小的回来了。”赵舒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薛晴羽回眸,就见赵舒换了薛府仆从的衣服,低眉顺眼喷着银丝碳,等待吩咐的样子。
“你倒好得快。”
“那是掌印你照顾得好,裴俊达都同小的说了,这段时日,掌印一边奔忙,一边替小的疗伤,委实辛苦。”
薛晴羽不客气道:“回来的正是时候,眼下多事之冬,往后白天,你便贴身跟着我吧。晚上,若有人寻你习武,你看心情收徒即可。这些个粗活,交由知春他们办吧。”
“是。”
薛晴羽翌日一早便带着赵舒到达贡院,礼部及翰林院诸位官员已各自就位,只等考生入场。
龚留群老远看到薛晴羽,踱步过来并肩而立。
“龚大人辛苦,春闱提前三个月,礼部内外忙得人仰马翻,待科举结束,咱家定上报圣上,给予礼部嘉奖。”
龚留群直摇头:“嘉奖不敢当,老朽年近花甲,只求退任前多为朝廷选拔人才,再无他求。”
薛晴羽看着龚留群鬓角的白发、佝偻的身躯,心生感慨,如今朝中但凡多几位高风亮节的肱股之臣,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感受到一道强烈目光的洗礼,薛晴羽抬眸,就见萧清鹤背着行囊,拾级而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自己。
薛晴羽没由来头皮发麻,不愧是男主角,生来眼神、气场便与旁人不同。
“大胆!诸位大人,岂是你一介平民可以直视?”一旁的小吏盘查到萧清鹤,注意到萧清鹤目光,大声呵斥。
“无妨。”薛晴羽看着萧清鹤,对小吏道,“今日考生最大,尽快核查完,让他们入座。”
小吏嘀咕一声:“算你运气好。”
萧清鹤路过薛晴羽,作揖行礼:“薛掌印,方才多有得罪。”
萧清鹤有意加重“薛”字,薛晴羽听出来了,若无其事点了点头。
待考生进场完毕,薛晴羽又跟着龚留群巡查起贡院。
本次考试为求公平,考生经盘查后入座,文房四宝皆由贡院提供,考生不允携带任何纸张入考棚,否则视同舞弊。待考生全部落座,翰林院开启密封考题,礼部小吏分发答卷。
“考棚号舍每年递增,如今多少间了?”薛晴羽询问间,余光寻找萧清鹤所在号舍。
龚留群满脸欣慰:“初建时五百,随着考生数量逐渐增加,如今已至一千间了。”
“那这状元郎,岂非千里挑一?”
“自然,历任状元郎,将来必为朝中重臣,是以选拔马虎不得啊!”龚留群感慨。
可算熬到一炷香差一刻,薛晴羽默默舒了口气,已准备打道回府。
“大人!”一名巡考小吏飞奔过来,薛晴羽直觉不妙。
小吏双膝跪地,呈上裁至小条的信笺:“方才在一位考生案几下,搜出此物。”
龚留群取过小条,与薛晴羽共同查看,便见小条上密密麻麻、满是字迹,与本次考题贴合。
“查!”薛晴羽一声令下,站在身后的赵舒立马去遣候在贡院外的孙梧和东缉事厂番役。
整个贡院瞬间陷入死一般沉寂。
“龚大人,为避嫌,接下来交由东辑事厂,可否?”薛晴羽恭敬请示。
龚留群叹了口气:“哎,薛掌印请便。”
薛晴羽踱步至考棚前,大声道:“所有考生,停笔、立正、出列!”
孙梧来到薛晴羽身边:“请薛掌印示下。”
“核查所有考生号舍,凡搜出非考卷外纸张,全部稽查。”
“是!”孙梧一挥手,番役们整齐上前,逐一核查。
薛晴羽闭上眼,希望本次科考,未涉及太多朝中重臣。毕竟,再过几日便是选秀,经不起一轮又一轮的折腾。
半柱香功夫过去,大部番役回头,查出问题的番役则立于考生的号舍前方。
孙梧作揖禀告:“掌印,共搜出七位可疑考生。”
薛晴羽来到考棚,离得最近的一位考生,小条上内容与之前搜出来的小条内容一致。
薛晴羽继续往前走,小条完全相同。等走到萧清鹤眼前,方察觉出不对劲。
以萧清鹤才能,怎会舞弊?薛晴羽难以置信看向萧清鹤,却见后者一副坦然模样,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薛晴羽查阅萧清鹤答卷,清秀工整的小楷字迹,措辞华丽而不失大义,洋洋洒洒,足见文章功底深厚。
“龚尚书,郑学士,请你们过来。”
翰林苑郑云龙做了个“请”的姿势,邀请龚留群一道。
薛晴羽将七张小条放置在手掌,对二人道:“七位考生的舞弊小条皆一样,但是,我身边这位考生的答卷,文章水平远超小条。”
郑云龙闻言,去翻阅萧清鹤答卷,一脸惊奇:“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见到此等考卷,妙啊、太妙了!”
龚留群踱步过来,看到答卷,大喜:“敢问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啊?”
萧清鹤作揖:“小生姓萧,名清鹤,滁州人士。”
对面一排考生听闻此间动静,“噗通”一声下跪。
“请各位大人明鉴,小生入席时,当真没有小条啊!”
“请大人明鉴,小生冤枉!”其余人也跟着下跪。
薛晴羽当机立断:“将这七位考生,连同他们的考卷,一并带走。”
薛晴羽又转向龚留群:“龚尚书,咱家知道,每年为保公平,会试出题人由圣上钦点,直至考试方知晓。如今既已出事,烦请告知,今年出题人是谁,考题交由何人保管,贡院考棚布置至巡查,由谁负责。”
大冬天,龚留群已然满头大汗。
“今年考题,姜太傅亲笔,密封后交由郑学士保管,贡院今日秩序,交由京营负责,考前布置,系我礼部负责。”
郑云龙听闻自己名字,吓得不行,慌忙解释:“薛掌印明鉴,考题自姜太傅遣人送至翰林苑,下官从未打开。方才众目睽睽之下,才得以启封。”
薛晴羽略沉思:“好了,眼下形势,非推卸责任或胡乱怀疑可解。除这七位考生,其余考生继续答题至结束。请二位大人随咱家至东辑事厂,辅佐稽查。”
萧清鹤被带走的一瞬,薛晴羽心沉了一下。不对劲,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对劲。若萧清鹤不可能舞弊,那他座位上的小条从何而来?
他初次入京,无依无靠,谁人和他过不去?还是说,其中有人是靶子,萧清鹤被误伤了?
“孙梧,以最快速度查清这七人背景。再让龚尚书和郑学士一道,对比考卷和小条内容,看几人相符、几人不符。”薛晴羽压低声音叮嘱孙梧,后者点头。
真相尚无定论,孙梧未苛待考生,将他们安置在东辑事厂的会事厅看管,并未强行关押。
龚留群和郑云龙皆是年近花甲的老臣,做事相当古板认真,一到东辑事厂,便端坐案几前,一份份考卷对比。
“这位考生似乎也未抄袭,可是,答得实在不咋滴。”
“是也,除了这位萧清鹤,其余试卷皆中上或平平,还有一位尚未写完。如此,只这两份试卷有嫌疑了。”
“掌印!”孙梧很快回来复命,“这七人身份找户部查出来了,再结合二位大人核验考卷,已有结果。”
“萧清鹤,滁州平民,答卷甚佳,无抄袭嫌疑;姜昶,姜太傅之子,答卷尚佳,无抄袭嫌疑;舒寄柔,苏州府商贾之子,答卷尚可,无抄袭嫌疑;邹行,济南府平民,答卷一般,无嫌疑;叶梓,和州县令之子,答卷未写完,无嫌疑;蒋睿执,户部尚书庶子,答卷与小条半数雷同,有舞弊嫌疑;江开宇,吏部尚书嫡子,答卷与小条过半雷同,有舞弊嫌疑。”
直到孙梧念完,薛晴羽仍背对众人,临窗而立,龚留群和郑云龙混迹官场多年,已然听出此中深意,噤若寒蝉。
“哼!”良久,薛晴羽发出轻微冷哼。
东辑事厂院中的梨树早已凋敝,仅余枯黄的树叶在起舞,好容易停了雨雪,风、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