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赵谦走后,张平宣坐在茶案后垂头不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耸。

泥炉煮水已干,席银又取了一壶上来,从新烧滚。而后倒一盏,平递到张平宣手边。

张平宣吹着浮絮烫烫地喝了一口,这才稍觉情绪稍缓。

席银跪坐到张平宣身边,轻道:“女郎,奴陪您去临水会转转吧。”

张平宣摇头,仰面的忍着眼眶地酸胀,望向那九层浮屠的四角金铃。

云翻白浪,日升中天。

张平宣拭了拭眼睛,撑着席簟站起身:“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席银也跟着起身道:“可郎主让奴陪着您,不让您回去。”

“你一个奴婢懂什么!”

她说得有些急了,见她神情错愕,忙道:“我无意贬损你。”

席银淡露了一个笑:“奴也知道,您心里着急。”

张平宣捏着手上的杯盏,抿唇喃道:“每一回都这样。”

说着,一把将茶盏跺回案声,声音一高,已然带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这样!把我支走,一个人到张家去见父亲母亲。他明明知道母亲始终不会见他,但又死犟,不见他他还是要去东晦堂跪求,没有哪一回不是被父亲伤得体无完肤地回来。一声不吭,不让任何人去照看。”

她说着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席银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她,陪她一道坐下。

张平宣口中的这个人,和那个把她从太极殿上从容带走的张铎是割裂的。

“奴……看过郎主背上的伤。”

张平宣一怔。

“他肯让你看?”

“嗯。”

张平宣的面上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江伯说,大哥从前都自己一个擦身上药。阿银。”

“嗯?”

张平宣就着绢帕握住了席银的手。

“谢你。”

席银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辈子的恩人。况且……”

她垂下眼来,声里有一丝轻颤:“况且,奴不是自愿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张平宣闻言,目光一暗。沉默须臾后,含泪叹了一声。

“世人都怕他,连父亲和母亲,也都怕他。”

“可是父母为什么会怕自己的儿子呢。”

她说完觉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没有父母……尚不明白。”

“那你和你兄长……”

“上回没来得及和您说明,奴是兄长从乐律里捡来的。”

张平宣一愣,随即缓和容色。

“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难怪你不明白这些。不过说到底,我也不明白。”

说完,她垂眼沉默下来,手指渐渐捏紧了膝上的衣料。

再开口时,神色竟有些失落。

“也许是因为他的处世之道,有背我张家立族之道吧。有的时候,连我也觉得,大哥真的不像张家的儿子。我们张家,是举世清流,父亲一生嫉恶如仇,二哥也是刚直不阿之辈,就连长姐和我,也肯分大是大非。张家上下,从未有一人似大哥那般做派,尤其是他灭陈氏的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可每每回想起来,我还是胆战心惊。”

她说仰面吐了一口气:“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杀陈家阖族,却又为陈孝殓尸,葬于邙山。后来他甚至带我去过陈孝的坟,坟前他问我:‘陇中白骨,够不够偿还吾妹的名节。’那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席银扶住张平宣发抖的肩膀。

“要是奴,奴就会谢他。”

张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

“要是奴,奴会谢他……”

她重复了一便。声音却弱了下来。

不禁回忆起了少年时的一些事,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以为,受罪是因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为自己低贱,她从来不敢喊叫,也从来不敢报复。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她想啊。

就好比在清谈居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打死那只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狱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个骂她“贱人”的阉宦脸上。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想起岑照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阿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

不由脑内惊响。

“奴……说错话了……”

张平宣凝着她摇了摇头。“没有。”

她神色略略缓和,再道:“阿银,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带你来此观塔。”

席银心中尚未平静,忽又闻金铎鸣响,下意识地抬头朝塔顶望去。

“你怎么了。”

“没有……”

她慌乱地找了一句话,掩饰道:“郎主喜欢这座塔吗?”

“嗯,他应该很喜欢。”

长风过天际。

金铃频响,风送百花,卷香如浪。

张平宣抬手指向宝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铃,问道:“阿银,你识字吗?”

“奴……不识。”

“宝瓶下的金铃,也叫金铎。那个‘铎’字就是大哥的名字。”

席银闻话回想起,从前岑照在教她音律乐器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铎,大铃也。军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司马执铎。《淮南子》中又论:‘告寡人以事者,击铎是也。’所以,铎是乐器,因属金之物,声寒而气正,是以也作宣发政令,号召军队之器。”

可惜后来席银并没有学会击铎,一是气力过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奥义,二是世人沉迷丝竹管弦,并不愿意听类振聋发聩的天外来声。所以,她浅尝后就放下了。

“这个名字是谁给郎主取的。”

张平宣闻此问,不由眼眶再红。

“是大哥自己。”

她说着抿了抿唇,“我记得,大哥被父亲责打地最惨的两次。第一次,是母亲带他回家,父亲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亲险些把大哥的腿打断。结果大哥还是不肯就范,父亲就把他锁在宗祠里饿了三天,我和长姐看不过,偷偷去给他送吃的,父亲发现后把我们带了出来,长姐被夫人训斥,我也被母亲责骂了一顿。至于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岁,私改族谱,更己名为‘铎’,父亲知道后,又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好在那日陈孝与其父陈望来府造访,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银,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谁取给他的。”

席银低头念了一声:“退寒……好像赵公子喜欢这样唤郎主。”

“你知道这二字的意义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尚不知,这二字为何字。”

‘退’为‘除去’之意,‘寒’为‘寒凉’之意。”

张平宣见席银面有疑色,进一步解道:“铎为金,质寒,性绝,所以‘退寒’二字,实是规劝。这个表字,是陈孝赠给大哥的。”

席银怔了怔:开口问道:“奴听兄长说过,表字大多为长辈所赐,平辈之间若堪互赠,则为挚友,郎主和陈孝也曾是挚友?”

张平宣不置可否。

“这个我并不知道。洛阳的世家名门的子弟,总会被人列序评论。陈孝……”

她说至此处,目中蕴出一抔饱含柔意的光。

“陈孝,他不是赵谦,他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拟之人。所以,他们作不成挚友吧。”

席银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独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历年雨水,风潮肆虐过的痕迹,但却被他的高度遮掩得当。其上金铎,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风有此力,可陪之共鸣。

她一时觉得那从塔上吹下的风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阳春三月,仍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银。”

“在。”

“大哥是个经历过大悲的人,也是个与世无善缘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认可他。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母亲在他年幼时,弃了他,我不敢问他,那几年他是怎么在乱葬岗活下来的,也不敢问母亲,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从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丝暖,你在清谈居住过吧。”

“是。”

“你看那儿像个什么样。不让奴婢撒扫,也不让江伯他们照看。除了母亲给他的那尊白玉观音,连一样陈设都没有。十年如一日,跟个雪洞子一样……”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她觉得将要出的词似乎太过了,却又一时寻不到一个何是的词来替代,索性不再出声。

张平宣叹了一口气:“看吧,连你这样一个丫头,也会这样看他。”

席银没有反驳,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张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阿银,他肯让你留在他身边,你就替我们陪陪吧。”

席银看着张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让奴活下来了。但奴还是想回到青庐,想去找兄长,陪着兄长安安稳稳地生活。”

她说完揉了揉眼睛:“奴什么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阿银,惧怕都有因由。父亲怕他是个乱臣贼子,母亲怕伤天害理,我怕他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那你呢,你怕大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