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李继拱手作揖,退步而出。

张铎摁了摁眉心,席银的影子就铺在他面前,挡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

“怎么了。”

“金华殿来人了。”

“哦。”

他哦了这一声之后,长时的沉默。

席银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望着他。

“别这样看朕。”

席银吸了吸鼻子,“你想去看太后,就去啊。”

张铎鼻腔中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席银道:“宋常侍拦着不让我进来通报,我还是自作主张地进来了,其实,在门外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两次见你受刑伤,你都是为了你的母亲。那么疼你都肯忍……”

她说完,也笑了笑:“这回,没有人敢对你施鞭刑了。我……去给你取袍衫。”

她说着撑着案站起身,去熏炉上取了衣袍回来,立在他身旁等他。

张铎却没有起身,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缓缓游移,直到爬上其肩,放听他道:“金华殿禀的什么。”

席银应道:“太后不进饮食。”

张铎深吸了一口气,阖目仰面。

席银见他不动,也抱着衣袍靠着他坐下,低头道:“有的时候,我都在想,你与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

张铎没有睁眼,轻道:“不要说该杀的话。”

席银抿了抿唇:“你不想听我说话呀?”

想啊,太想。

他心中波澜叠起,虽然除了席银之外,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还是恨张熠无知,恼母亲固执,也顾忌张平宣对他的恨意更深。这些人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权势,安享他带给他们的尊荣,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退一万步讲,若是势均力敌,他好像也还好受些,偏都是一副以卵击石的模样,一个在监牢里后斩,一个绝食求死,皆是无畏而惨烈,让张铎在无奈之余,深感无趣。他太想要一个人把这一层压抑的薄膜给捅开了。

席银见他不吭声,大着胆子续道:“娘娘不疼你。”

张铎听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

“可是,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刻意喝道:“因为她出自名门,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不分是非吗?”

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后悔了。

位极如他,学了二十多年的儒,位卑如她,连孔孟都不分。

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

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而卑微,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

想着,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若她在说下去,他这个人,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

于是睁眼起身,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也不让她伺候,自整衣襟,系玉带,命人推门。

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

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长风过天,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

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

张铎走到月台上,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

宋怀玉躬身折返,走到席银身旁道:“陛下让你随侍。”

“这会儿吗?”

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

从东晦堂到金华殿。

一切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而今,他不用在跪,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把那层竹帘撤下。然而,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

“为什么不径直进来。”

“不敢。”

“东晦堂都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可以。”

他就立在帘外,触手可及那道人影。

帘内的人,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

“朕只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停饮食,是要求死,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

“我也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

“朕在问你。”

帘内人似乎愣了愣,随之道:“求死。”

张铎笑了一声,“好,朕成全你,传宫正司的人来,金华宫徐氏,赐死,赏白绫。”

“不用白绫,我有我自己的死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

“你是我的儿子,你弑父,就等于我杀夫,你杀弟,就等于我杀子,我徐婉,早就是给个死人了。”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她的姿态。

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端正,一丝不苟,不容置喙。

“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后日枭首。你不求朕吗?”

“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但我不会求你。张退寒,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我都不再认你了。”

她说完,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

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长发并为梳髻,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青灰色的海青,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与徐婉比起来,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立卧有态,忘了吗?”

“是……是……”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不认我。”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我是配不上陛下……”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她看向张铎。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不分尊卑。”

“不是……”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

席银没有应他,径直道“能吗娘娘?”

“你所求何事。”

“奴想求娘娘……不要自戕。”

“席银!你给朕住口。”

席银被这一声断喝下闭了口。

“起来,退下!”

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说完,他转过身。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也包括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