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原来她还在想着脱一层皮的事。

张铎侧过身,手臂搭着在膝上,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冻得通红的脚。

席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忙下意识地裹紧了袍衫,往熏炉后挪了挪。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认错总不会是个过错。

张铎听完这战战兢兢的一句,抬手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平声道:“一味只知道说对不起。”

席银将头缩进袍衫中,冲着自己的胸口哈了几口气。

此时她周遭逐渐暖和起来,张铎的气焰没有将才那般吓人,她也敢稍微顾及顾及自己身上的冷暖。

“你那般生气,又拽我……又传宫正司的人来押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铎听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衣料婆娑,悉悉索索。

席银紧张地将脑袋从袍衫里钻出来,周遭乱顾,试图去找一藏身之处,又听头顶人声冷道:

“别躲了。”

席银闻言吞咽了一口,惊惶地凝着张铎的手。那神态落入张铎的眼中,和年少时的他自己,竟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他也恐惧皮肉之苦,却没有真正仇视过施刑的人。对于苦难,他有类同于佛陀观音般的坦然。

深信苦难即菩提,披血若簪花。

但这些道理毕竟过于晦涩,若强要席银明白,则会剥夺掉她尚存的那一丝温柔。

他真的想让席银变得和他一样吗?

从前是的,但此时此刻却不见得了。

他一面想,一面在席银身旁盘膝坐下,席银识趣地往一旁让了让,把暖和的地方留给他。谁想却突然被张铎捉住了脚腕,顺势往身边一拖。

张铎大概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心疼一个姑娘,在他的人生里,他给予大部分女性肢体上的尊重,就算施与重刑,也是为了惩戒,又或者从她们的口中逼出些什么,并不以此意淫为乐。

席银是除了张平宣之外,唯一一个走进张铎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肢体接触,难免电光火闪。

他原本是想对她稍微好点,可是已经弄巧成拙太多次了。

“过来,不要躲。”

席银被挪到张铎身边,又惶恐地试图把脚踝藏进袍中。

张铎松开手。

“你不是冷吗,坐这儿。”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你不怪我了吗?”

张铎摇了摇头,他的双手仍然搭在膝上,轻轻地握了一双拳。

熏炉中火星子闪烁跳跃,慢慢熏红了二人的脸,席银将手和脚一并凑近暖处,手臂自然地靠在了张铎的肘处。

张铎侧头看了一眼那相挨之处,什么也没有说。

“欸……”

“你就不会称陛下?”

他仍然语调冷淡,却已然去掉了之前的恼意。

席银缩回手,叠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脑袋枕了上去。

“每回叫你陛下,你都不出声,坐在观音下面,像泥巴塑的一样。”

“那你也要称陛下。”

他望着火星子,平道:“朕是君,是你的君。”

席银“嗯”了一声,手指在下巴下面悄悄地摩挲着。

“你……呛水了吗?”

“什么啊……”

“朕问你有没有在奕湖里呛水。”

“哦……没有。”

她说着抬眼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常在山涧里玩。有一回,倒是不小心呛了水,被路过的一个樵夫给救了,把我送回青庐,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回兄长生了好大的气。”

张铎很想听她接着往下说,他想知道,岑照是如何对待犯错的席银的。

然而,席银说到这里,竟鬼使神差地不再往下说了。张铎抬头,凝着墙上的透窗影,与自己纠结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 。

“那后来呢。”

“后来……”

席银有些羞愧,耳后渐渐地红了起来。

“后来就被兄长责罚了呀。”

“如何责罚。”

“你……”

席银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呀。”

张铎无言以对。

席银到也不在意,他不肯答,她便自答。

“兄长那么温柔的人,还能怎么责罚我呀,就不准我吃了一顿饭,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山涧里玩了。说起来,从那次以后,我真的就没下过水,今日,还是我第一次犯禁呢。”

她说完,把头从手背上抬起来,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

“你呢,你小的时候,会去水边玩吗?”

“不会。”

“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呢。”

“不玩。”

席银不以为然,“可你有那么些兄弟姊妹,他们不会跟你一道玩吗?”

张铎摇了摇头。

“真可怜。”

张铎没有否认,烛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颤颤巍巍,他的影子像一只孤鬼,他不禁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席银的影子便从他背后露了出来。那一刻,整道墙壁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席银。”

“在。”

“朕今日,本来不该带你回来,因该让你在宫正司受刑,示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那道影子,明显颤了颤。

“我自作主张,我……”

“但是席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太懂……”

张铎曲臂撑下颚,低头看着她。

似在解她的惑,又似再说另一件事。

“你问我小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十岁以前,在外郭的乱葬岗,那个时候和你一样,什么都不能想,活下去已然不容易。十岁那年,母亲把我带回了张家,那时我不会识文断字,母亲就让我在东晦堂中,没日没夜的习字读书。她和张奚都相信,文以载道,能渡化人心。”

“渡化人心……渡化你吗?”

“对。渡化我。”

席银从未从张铎的口中,听过关于他自己的身世。

平常都是她滔滔不绝地叨念着她的过往,关于北邙山,乐律里,甚至岑照的种种,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听,若是什么话触到他的不顺之处,喝斥几句也是有的,但他一直避谈自己,就好像他生来就是鬼刹阎罗,没有过“做人”的过去一般。

“那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做过很多错事。”

“嗯。”

“是什么呢?”

她起了兴致,抱着膝盖侧身向他。

“张熠偷东晦堂的字,被我打断了半根牙。陈望养的犬在东晦堂外吠闹,被我用裁刀杀死了。”

席银怔怔地望着张铎,脚趾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你不是该惧怕吗?”

席银回过神来不断地摇头。

“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好痛快。我若能像你一样,有心气,有姿态,那我当年,一定大骂那个不顾自己妻子的性命,把钱全部砸进胭脂堆的读书人,把捐红砸到他身上,再啐他一口。我要是那样做了,也许,那个妇人,也不会自缢而死……”

“那你现在有这样的心气吗?”

席银一怔。

如今再把她送回乐律里,她一定不会准许男人们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不会准许他们轻薄自己身子,侮辱自己的名声。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气呢?

换句话说,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心气……

这般想着,她不由朝张铎看去。

“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有……”

这一声答应,并不是那么的确切,带着女子天生的胆怯,同时,又饱含着那着实得之不意的勇气。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真切地望着他。

那是他慢慢教出来的姑娘啊,用强刑来逼她也好,用很厉的言辞来训斥她也好,她到底是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以淫(和谐)荡风流为荣,靠着男人的意淫讨生的女子。

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她的头。

然而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好在,她还愿意出声,遮掩住他的尴尬。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不处置我……是不是会让……”

让谁呢?

她好像一时还想不透彻,索性用了一个代词。

“是不是会让有些人,以为你忌惮娘娘。”

张铎背脊一寒。

这是宫廷之中的大局,也是他的心。

宋怀玉赵谦之流未必全然猜透,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若换成是这洛阳宫中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允许他活到天亮。

“他们……是不是会拿娘娘来要挟……”

席银自顾自地说着,忽又觉得“要挟”这个词过于的肤浅,然而,她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替换,正要续言,却听面前的人道:

“所以呢。”

席银脖子一缩。

小声道:“我那会儿在金华殿太还害怕了,才拼命求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要不……你把我送去宫正司吧,只不过!”

她急添道:“别打我……宫正司的鞭子,真的太疼了。”

张铎看着她模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应该恼。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谁。”

“我……”

“你不是根本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

“起来。”

“啊?”

“朕让你起来。”

席银也不敢再说,拢着袍衫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无措地看着张铎。

“身上烤干了,就去榻上捂着。”

“榻……”

那可是在琨华殿的内室啊,除了张铎的坐处和就寝之处,连宋怀玉都只有一块立锥之地,可供侍立。张铎说“榻上捂着。”那就是要席银去张铎自己的床榻啊。

席银呆立着没动。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