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下过几场雷雨,江州仓皇入夏。

城内封锁了皇帝重伤的消息,城门紧闭。而南方则捷报频传,刘令余部被歼灭于南岭,刘令自己也被斩杀于残阵之中,历时一年的刘孽之乱彻底平息。顾海定在洛阳披锁下狱,廷尉李继请奏押解岑照等人入洛阳受审,但迟迟没有收到江州过来的回批。

江沁与邓为明为稳洛朝廷,于五月初登船先行回京,告知朝上,皇帝要在江州亲审刘孽余党,审结后即回洛阳。李继立遣廷尉左右监南下江州协同审。

与此同时,江州城外驻扎的大部军队则陆续开拔班师,留下伤兵万余人仍在城内修养。

五月中旬,城中残淤已被清冲殆尽。

黄德率领城内驻军,开了北门,出发去阳郡迁撤百姓回城。

他的队伍一起行,江州城便逐渐清净了下来。草木经过了洪水的浩劫,重新从容茂盛,百花无人踩,在街巷中堆了一层又一层。

一座城的生息,终于与人的宿命关联起来。

席银被锁上了镣铐,但江凌与陆封却并没有禁闭她,仍由着她像从前一样,在伤兵营中浣衣熬药。她很温顺,尽力配合洛阳廷尉遣吏的讯问,廷尉右监很少见到这样女犯,不论是出于怜美之心,还是感怀于她救城的勇气,总之,并没有在讯问时过多地为难她。

而席银自从听梅辛林讲过张铎的伤情之后,就再没有提过要去见张铎。只是偶尔在煎药之时怔怔地出神,被人唤回之后,也只揉揉眼,朝黄德官署的方向看那么一眼,又挽起袖子去做手边的事去了。

江凌与陆封对这位内贵人的气度实在无话可说。

她丝毫没有借着皇帝的喜爱而索要任何东西,安安静静偏在她的自己的一处,话也不多,受他照顾的伤兵,都对她赞不绝口。使得江凌也开始觉得,这样锁着她,有些愧疚。私底下,从营中取了好些伤药,但碍于她的身份,不得私近,只好转交给张平宣,请她代为尽意。d

这日夜里,张平宣来替席银上药。

她托起席银的手腕,小心地挪开镣铐,用竹篾子挑起药膏,试着力,涂到她被镣铐擦破的皮肉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冷,她全身都在隐隐发抖。

张平宣放下药膏,轻声劝道:“还不如被关着呢,你这是何必呢。”

席银摇了摇头,“哪怕要判死罪,也不能就这样等死啊,他要是醒来知道,又会骂我。”

说完,她干净地笑了笑。

青色素衣,垂肩长发,不施一丝脂粉的皮肤,在张平宣眼前淡淡地结出了一圈疮痍的影子。

“对了,胡娘呢。”

“哦,她在外面。”

席银稍稍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让她进来吧,有样东西我还没替她解下来。”

张平宣道:“什么要紧东西啊,还要你来解。”

席银看着自己的脚腕,铜铃铛膈出来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那圈痕迹还在。

“那是给她救命的,不能让她一直带着,不然就会像我这样。”

张平宣怅然。

这段时间,她一直不太敢去想岑照这个人,今忽在此处被惊鸿掠水般地提起与他相关的事来,她难免踟蹰。毕竟 ,她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个差点让她输尽人生的阶下囚。

席银看出了她的心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

“没事,殿下,都会过去的。”

张平宣望着她点了点头。

“我都明白……”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把药膏留在榻边,起身抖了抖袖子,

“我去唤了胡氏进来。”

说完出帐唤人,自己则避了出去。

胡氏进来看见席银的模样,心疼不已,伏在席银榻边啜泣道:“都是奴没照顾好内贵人,都是奴害了内贵人。”

席银撑着她站起身,含笑道:“傻话,有罪是该认,但不是这样乱认的。”

胡氏抬起头,“若奴能与内贵人一道回洛阳,奴此生愿永远侍奉内贵人和陛下。”

席银摇了摇头,“这不叫侍奉。”

胡氏一怔,“那……叫什么啊。”

“在人前,也许这叫侍奉,可是,我们自己得明白,我们愿意用一生陪着一个人,是因为他很好,他值得我们尊重 ,爱慕。我们陪着他,是希望他那么好的人,不要因为误解,而过于孤独。”

胡氏轻轻握着席银的手,“内贵人爱慕……陛下吗?”

席银耳根渐渐染红,低垂眼睑,收敛了发烫的鼻息。

“是啊……”

说完,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转而道:“好了,你坐下来,我帮你把你脚腕上铃铛解下来。”

胡氏依言坐下,撩起裙摆。席银弯下腰,寻到机巧处轻轻一掐,环锁应声而开。

席银将那串铃铛捏入手中,须臾之后方将它交到胡氏手中。

“你把它交给江将军,请他替我还给岑照,顺请转告他,‘救命之恩不敢忘,若他准许,席银肯请,为他担待身后事。’”

胡氏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晶莹之物,不忍多言。

胡氏走后,外面下起雨来。

唯一的灯火被风吹熄,席银疲倦得厉害,不愿再去点,闭上眼睛,听着满耳的风雨声,靠着背后的木柱,渐渐地睡去。

恍惚中有一只手在摩挲她的脸颊,她浑噩地睁开眼睛,那盏孤灯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被点亮了,面前的人穿着病中的燕服,胸口翻出鹅黄色的衣襟。

“睡着了还在哭,你梦到什么了。”

说完,那人盘膝在莞席上坐下来,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梦到朕了吗?”

席银动容,也顾不上场合,礼数,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将脸颊慢慢地贴靠了上去。

张铎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轻咳了一声,敛平气息,低头看着她道,“抱着可以,不要用力拽,朕还没好全。”

“管你啊。”

他听完这句话,不由笑了一声,不带一丝斥意地说了一句:“放肆。”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字,却不知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四肢百骸之中竟陡然流窜开一股又酸又烫的疼痛。以至于她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张铎稍稍皱了皱眉。

伤口过深,虽然已大半愈合,被她这么一牵扯还是有些疼,但他没有动,伸出一只手,托着背让她靠得舒服些。

“你是不是说不听啊,能不拽这么用力吗?朕没说这会儿要走。”

席银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你走。”

张铎撩开她额前的乱发,“那你怕什么。”

身边的人没有应声,反将他的手臂拽得更紧了。

“还好我没有把你害死。”

张铎笑笑,把袖子拈到手指上,侧身擦了擦她脸上的余泪。

“这话不是该朕说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在养伤,动作温和,就连身上的衣料都是温暖而柔软的。

“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换了自称,声音也跟着放得平柔。

说着他抬了抬胳膊,低头道:“ 你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狼狈了,不要这个样子。只要伤不至命,最后都会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难过什么。”

席银又没了话,只顾拽着他的胳膊。

将将入夏的雨夜,虫鸣还不算盛,但因城中人寡而一声幽过一声。

张铎无奈地看着身旁紧闭双的人,叹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问你话又不答,只管这么拽着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曲了一只腿,又道:“靠这儿吧,把手我的臂放了……嘶……”

他一时没忍住从齿缝里切出了一声。席银忙抬头朝他的伤处看去,“我……我是不是……”

“没有,不疼。”

他抬臂安抚地揉了揉席银披散的头发。

“我让人把你身上这些刑具取了。”

席银握住张铎的手臂,镣铐上的铁链带着她的体温,轻轻撞在张铎的腕骨上。

“没事,我至今问心无愧。”

张铎轻轻地摩挲着席银手腕上的伤处,那里已经上被张平宣上过了药,摸起来有些发凉发腻。

“不痛吗?”

席银摇头,依着他将才的话,将手叠在他的膝盖上,弯腰轻轻地靠了过去。

张铎的鼻息温暖地扑向她的脖颈,卸掉冠冕,战甲,陪着她一道坐在孤灯下的张铎,仿佛以下子退回了清谈居时的模样。仍然孤独而沉默,却拥有一副世上最温暖的躯体。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你可以叫我的字——退寒。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叫这样叫我。”

席银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那江大人,会斥责我的。”

张铎笑笑,“放心,他不敢。”

席银想起江沁那几道诛心的话,不由一阵寒瑟。

张铎伸出一只手,将席银拢入怀中。

“不是不怕了吗?”

“那是你不在的时候。”

她说着,捏住了张铎的袖口:“退寒。”

身旁的人似乎还不是那么习惯有人这么唤他,沉默了须臾,才“嗯?”了一声。

席银闭上眼睛,嗅着他袖中已经渐淡的沉水香。

“你为什么一直不立皇后啊。”

张铎低头看着膝山人那发红的耳廓,含笑轻声道:“你把江沁的话听进去了?”

“不是,我就是……”

“因为放不下你啊。”

他没听席银做过多的解释,径直说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松快了一般,松塌下了肩膀。

席银怔在张铎的膝上,这是自从遇见张铎以来,她从张铎口中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哪怕帐外厚重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灌入她的耳中,仍然无法冲刷掉,这一句中饱含的温意。

“席银,我到现在,都还想得起,两年前把你吊在矮梅下鞭责的那一幕……”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背脊。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陪着我只有乱葬岗的野狗,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一个姑娘好,就逼着你像我一样活着,让你受了很多苦。你以前一直想离开,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怕,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你不要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为谁心痛过,包括我的母亲。我早就习惯了被放弃,但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

席银撑起身子,伸手环抱住张铎的腰,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虽然你说我写给你的东西不通,但那都是我的心里话。我至今仍然很怀念,你教我写字读书的时光,字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书……还念得乱七八糟。”

“时间还长,不用急。我带你回洛阳,慢慢教给你。”

席银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好好养伤,等廷尉审结我和哥哥的逆案,我会清清白白地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