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尾声:银盘里煎雪(教化)

席银最终没有去问过张铎,他对赵谦的处置是什么。

她甚至没有去读张平宣的那一封信。

事实上,很多话已当面讲过,只是尚来不及,也不忍心面对面地告别。

遇见张铎的第三年,她跟着张铎走进洛阳宫,又最终从洛阳宫里走了出来,她若只关照她自身的命运,此可谓凋零,亦可谓繁盛。但是人生所目睹,经历的一切,皆若鞭痕烙印,残酷绚烂。

席银逐渐明白,它们不是为了教化自己而存在的。

它们只是为了给个体的人生,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而疯狂地在推演,嬗变,最后终结。

在江州的最后一个月,席银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收拾岑照残破的躯体,这个过程,比她想象地艰难,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当她独自面对岑照凌乱的身后事时,除了一直忍不住的眼泪之外,她并没有那种拆骨割肉的悲恸之感。

凌迟是为了震慑叛逆,是为了交代江州三万人,是为了鼓舞奋勇杀敌的将士,是为了给一场战争定性,为了给皇权立信。

但对于岑照而言,这些应该都与他无关。

他活着的时候,不关照江山百姓,只关照一个家族的冤屈。

所以他濒死时所有失梏的喊叫也好,甚至因疼痛而失禁的躯体也好,一切的一切,一如他所愿,将他身上那些虚华的名声,不堪的罪孽,全部剥夺干净了。

他最终归于肉、体的腥膻。

席银洗刷掉这些腥膻,只不过是为了给史官一个可堪下笔之处。

因为他们要写的是一个人的下场。

他是一个衣冠齐整,恶贯满盈的罪人,有生平有来历,阴谋算计……

而不是一堆残骨碎肉。

**

岑照最后是死在江州的。

江州数万人目睹了罪人的下场。有人悲悯,有人气愤,也有人惋惜。

当刑场撤去之后,席银没有从张铎面上看出什么得胜的狂喜,亦如她没有在刑场上看见岑照面上的悲色。席银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之后,在庭中站了很久,夏日里,无论风怎么吹,都无法将她手上的血吹干,那种粘腻的感觉,从手指开始,一直蔓延到汗水淋漓的背脊。

张铎坐在窗后看书,一抬头就能看见立在月下的席银。

但他并没出声去催促她,就那么一直等着,直到她一个人推门进来,怔怔地站在屏风后面,那一身被血迹染红的淡色衣裳纠缠地裹住她,就像经受了一场针对她,但并没有最终得手的凌虐。

“过来。”

张铎把书放在膝上,平和地对她说了这么句。

席银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向张铎。

她没有坐,只是抱着膝盖蹲下来,将头埋进散垂的长发中。

张铎弯腰摸了摸她的膝盖,“你很难过吗?”

“不是。”

她说着摇了摇头,耳边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与此同时,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拥住了她身子。

那种包裹感带着某种暗含占有欲的野心,但却克制地很好,既不让她觉得被侵犯,又让她明白,她被需要。

她想着,从鼻腔里呼出了一阵潮/热的气,将头枕在张铎的肩上,闭着眼睛轻声道:“你要干什么。”

张铎感觉到了她身上轻微的颤抖。偏头挨着她的耳朵,将手指穿入她的发中揉了揉,“不干什么。”

说完,拖过一张凭几抱着她靠下,伸手慢慢地解开她鲜血淋淋的衣襟。

“你可以闭着眼睛,不用看我。”

席银点了点头,她真的很累很累,好像不是肢体上的疲倦,而是从胸口逐渐涌出来的一种无力感,就像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混沌的梦中醒来一样,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

但她的意识是清醒而敏感的。

她感觉到自己被渐渐地脱/光了所有的衣衫,绸裤的边沿跟随着张铎手指的骨节一起,从腰上褪至臀下,而后又至膝弯,脚踝,最后划过她的脚趾。皮肤曝露在灯火温柔的烘烤之中。

那些血腥气逐渐离她远去,而她就那么赤/裸地靠在张铎身边。

张铎认真地避开了与她的触碰,即便她侧着身子蜷缩着腿,把光滑如丝缎的后背,雪白饱满的后/臀全部曝露在张铎眼前,他也没有违背她的情绪,私自冒犯一分。

他身上长年修炼的那种对爱欲近乎变态的克制,在当下给了席银全部的尊重。

此时此刻,席银很想在张铎身上要这样一次收容。

收容她的身体,还有她暂时无法内化的伤痛。

过了不久,张铎托住席银的腰背和膝弯,低头在她耳边道,“抱着我的脖子。”

“你的伤好了吗?”

“就是还没好完,才让你也使点力。”

席银伸手搂住了张铎的脖子,那毫无遮蔽的肢体像一团柔雪般地被张铎从地上拥了起来。

在江州的这一段时光,她汲取所有的痛苦去成长,但除去衣冠以后,却本能地想要把自交出去。

彻底地交出去,就那么一会儿都好。

于是她紧紧地扣紧了双手,把自己的身子往他的怀中缩去。

张铎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没有……”

她终于睁开眼睛,温柔地望向他,“我有没有抓痛你啊。”

张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道:“没事,我也想抱你一会儿。”

说完,他朝外令道: “宋怀玉,传水。”

**

那是张铎在江州的最后一夜。

他陪着席银沐浴,帮她浇发,擦拭手指。

席银缩在浴桶之中,跟他说了好多话,张铎只是听着,偶尔“嗯”一两声。

后来席银安静地睡在他身边,柔软的衣段彼此贴挨,偶尔因翻身而摩挲。他们都没有起念,但却都不肯离开对方。

第二日清晨,张铎登上了回洛阳的船,临行时,席银站在引桥下送他。

张铎挽了挽她被江风吹乱的耳发,平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哥哥的身后事了结,就回来。”

张铎点了点头,“回洛阳以后,你想住在什么地方。”

席银垂头想了一会儿,“清谈居吧。我想把雪龙沙也带回来。陪着我。”

张铎应道:“好,回来以后,你遣宋怀玉去做吧。”

说完,他垂下手,“我走了。”

“等等。”

“嗯。”

“要我……带殿下一起回来吗?”

张铎抬起头,朝灰白色的天际看了一眼,平道:“不必了。”

夏尽之季,席银把岑照葬在了江边。

等她再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渐近深秋,铜驼御道边的楸榆郁郁葱葱,像一片永不知散的阴影。

洛阳宫除了她的宫籍,她再也不能和那个虚妄的繁华,和那些“高傲”的头颅产生关联,但她并没有泯灭于诟病之中。就像带着她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张铎一样,在文官时不时的文鞭字敲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和张铎之间的情/爱,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欢一个女奴。

那个女奴住在皇帝曾经的居所之中。

皇帝为了她,不曾立后,不曾纳妃。

但他们不明白,这世上女人千万,而人欲如虎口,本该吞咽无度。

可这荒唐的罪孽,却好像永远无法冠到张铎的身上。

残酷与仁义,龌龊与清白,卑微与尊卑。

这些论辩在文史之中,演绎,立定,驳斥,偏倒了千百遍,到最后,就连洛阳城的史官也开始怀疑,不愿轻易落笔了。

**

张平宣的丧讯传回洛阳的那一日。

张铎亲捧丧告,独自入金华殿。

直至黄昏,整个洛阳宫没有一个人敢进去询问。

毕竟就算是皇帝的挣扎和决定,也不是对世人的教化,谁也无法从其中获得从容活下去的启示,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金华殿的外面,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徐婉的结局。

黄昏时,席银一个人站在铜驼道上等待张铎的车马。

她穿着青灰色的袖衫,银簪束发,像一弯不实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淡淡的秋风里,闻到了和三年前,那个春雪之夜相同的血腥气。

赶车的人仍然是江凌,而那拉车的马也像认识她一般,在她的面前垂下头,鼻孔里呼出了一大片潮气,席银伸手摸了摸那马的头,它就温柔地凑了过来,轻轻地蹭着她的脸。

“上来吧。”

车内的人这么说了一句。

席银撑着江凌的手臂,登上车辕。

车帘一揭开,她就明白了,那一阵血腥味来自何处。

他坐在车内,身上披着一件玄袍,而玄袍里却没有着禅衣,隐约露着一片伤痕刺眼的皮肤。

伤口并不深,看起来也毫无章法,不是宫人施的刑法,单单承载着另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痛苦和绝望。

席银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将张铎轻轻地拥入怀中。

张铎闭着眼睛,笑道:“怎么了。”

席银摇了摇头,反问他,“疼吗?”

“不痛。”

他说完这句话,任由自己的身子松弛下来,靠在席银怀中。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席银捏着他的耳朵,轻声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见你,很想……”

她低下头,看着他因痛苦而拧缠在一起的眉头。

“很想这样抱你一会儿。”